“狗娃啊,这次出去可千万不要回来了啊!”郭有财坐在田埂上,望着自家地里被晒得半死不活的小麦语重心长地说道。
“嗯。”
郭方知道,待在这个小山村里迟早得饿死。这毒日头,像火炉一样,人都受不了,更别说小麦了。往年,没粮食吃的时候还可以通过打猎来填饱肚子。而今年,连老鼠都见不着了。可能受不了日头的炽热躲起来了,也有可能直接被晒死了。
二叔郭有福是半个月前托人带的信。他在信中说:听说了家乡所受的天灾,对大哥和侄子狗娃表示担心,想要带大哥和侄子去仙门享福,并于信尾说明自己将于半个月后来接他们父子两。
“你二叔可是体面人,想当年离开我们清水村的时候万人空巷,所有人都跑到村口去送。”
“你二叔可是我们清水村有史以来第一个去修仙的人。”
“他样貌俊美,英姿勃发,书也读得好,可是当年村中有名的青年才俊,本来去参加科举的话说不定能中个状元回来咧!可是他当时偏要去修仙,这不,就选上了嘛!”
“。。。。。。”
自从二叔来信之后,这十来天时间里,父亲说这些话都能在郭方耳边磨出老茧来了。
对于十六岁的少年来讲,对于何为修仙,何为仙人这样的问题总是充满了好奇与疑问。每次郭方这样问父亲,父亲就含混其词的告诉他:“仙人就是可以在天上飞的人,他们会法术,能点石成金,可以呼风唤雨”;“而修仙呢,就是类似于我们这样的凡人通过勤修苦练成为仙人的过程。”父亲说的结结巴巴,郭林可以很明显的看出来父亲对于这些概念的一知半解。
“呼风唤雨吗?我要是成为了仙人不就可以救一救清水村这数千亩的马上要被晒死的农田了吗?”郭林少年的心中只记住了‘呼风唤雨’这一句。
二叔郭有福是在一个雾气萦绕的清晨驾着马车来的。这天,太阳很罕见的躲进了云层中,虽然人们依然能够感觉到热,但每个人都感觉到了一种自心底自发产生的凉意。
这天,郭方贪睡了一会,早上起床后揉着惺忪的睡眼就看到了这个自己印象中从没有见过的二叔。似乎他跟父亲已经谈了很久了。
“大哥,这就是我家狗娃吗?小子几年没见已经长成大小伙了,想当年我离开家的时候他还不会走路呢!”郭林见二叔指着自己对父亲说道。
“是啊,一转眼你走了已经十五年了,狗娃也长大成人了。狗娃,还不过来问你二叔好!”
“二叔好!”郭方见二叔说起自己语气和善,关爱满满,也开始对这个陌生中年人感到亲切。
二叔的容貌显得比父亲年轻许多。依然是黝黑的头发,红润的面庞;只是偏偏大腹便便,走起路来肚子一抖一抖的,口鼻上气不接下气,显得极为笨重。
“难道仙人连走路都很费劲吗?”郭方心有疑问,却不敢大声说出来。
“哎!我家狗娃也懂事了。不过,狗娃啊,你也要帮我劝劝你爹啊!就这鬼地方,日头都能晒出火来,再不走迟早得死这儿!”二叔一边甩起长袖使劲在自己额头前扇着,一边拿出手帕在自己的脖颈上擦着汗。
“我不走!我都一把老骨头了,已经没有几天可活了,又何必要忍受长路颠簸,换个埋骨的地方呢?我唯一担心的就是我家狗娃啊,他还小,他可不能以为我这个废物爹而在这个地方待一辈子啊!”郭有财说的斩钉截铁,说话的时候热汗顺着眉毛,再从眼角窝里流向两边侧脸,犹如热泪一样。
关于离不离开这个问题,郭有财已经向儿子谈了很多次。机缘在一个人的一生中极其重要,但是它可遇而不可求,一旦错过呢就再也没有了。就像自己,年轻的时候只知道舞枪弄棒,捕猪逮兔,书也不喜欢读。现在呢,去县城的话连茅房都找不见,更别说去别处游历了,只能种地。而今年,种地老天都让你种不成。
每次,郭方说:“爹,我不走,我要陪在你身边!”郭有财都火冒三丈:“你不走?你敢不走我就打死你个小兔崽子!”;而每次郭方说:“爹,你陪我一起走吧,不然我害怕。”,郭有财就会恨铁不成钢的说:“你怕啥?大丈夫顶天立地你怕啥?我能陪你一会难道能陪你一辈子吗?”然后,父子两就是长久的沉默。等这阵沉默过了,郭有财会给儿子郭方再次强调:“狗娃啊,你二叔这次能来,就是你的机缘啊!你可得抓住啊!”
今天的天色对往常真是格外的好,都快到中午了,日头还是没有出来。这十几年以来,这是二叔郭有福第一次回家,做大哥的自然不能慢待了他。郭有财一大早就准备好了丰盛的食材。说是丰盛,其实也就是家里的一只有时下蛋,有时不下蛋的老母鸡。本来,郭有财还把他当做家里的最后一颗救命稻草。心想,在实在吃不上饭的时候,挖点野菜,做点野菜鸡蛋汤也能活命吧?可现在,儿子郭方马上就要离开这片天灾之地了,好像救命稻草也不是一件特别重要的事。
虽然,这是一年多以来郭方吃到的最丰盛的午餐:鸡肉肥美,鸡汤鲜香,外加二叔带来的大米做成的大白米饭。可是,在饭桌上,郭方怎么也吃不出来一丝味道;而二叔郭有福也因为大哥不随他一起走而闷闷不乐。只有郭有财笑容满面,忙这忙那,忙着盛饭,忙着盛汤,又忙着给两人夹肉。
吃饭过后,二叔稍微缓缓神,想了想,开口说道:“大哥,时间也不早了,我也该离开了。你真打算不跟我一起走?”
“有福啊,这才来半天啊!就不能住一天再走吗?咱兄弟俩都没有好好说会话啊!”郭有财一怔,有些难以置信。
“不行啊,大哥!我出来的时候主事就准了我三天假,明天早上中午就得回去报道。如果现在不走,只怕赶黑到不了延安府啊!”郭有福神情焦急,有些无可奈何的说道。
“如果是这样的话,可得赶紧走啊!”郭有财看出了二弟眼中的那一抹无奈。
“狗娃,赶紧拿行李跟你二叔走,你二叔时间紧迫啊!”郭有财一面叫儿子去收拾行李,一面又想到了什么,去给儿子拿这些天囤积的鸡蛋。
“大哥,你别忙活了。这些东西都用不着,狗娃进了宗门之后,宗门会给他发放的。带点重要的东西就行!”郭有福见大哥临走时还提这拿那,又见狗娃手里提着大包小包,很快就将马车填了个半满,匆忙说道。
“是么?那这包鸡蛋可以带么?”郭有财不舍地从马车上搬下所有东西,有些哀求地问道。
“就一包鸡蛋还是可以带的。不过,大哥,你放心吧,在宗门里还有我呢,我会照顾狗娃的。再说。狗娃都这么大的人了,自己也会照顾自己。”郭有福见大哥把所有东西都卸了,有些轻松。
“好了,狗娃,上车走了!咱们还得赶路呢。”
郭方见父亲把自己送到了村口,果然就像父亲说的那样:村中的所有村民,无论老幼都来了。只是,不知道他们是在为自己送行?还是为多年之前他们心中的体面人二叔送行?
叔侄二人渐渐离开村子越来越远了。
“狗娃啊,你看你爹对你多好啊!你以后出息了可得常回家孝敬他啊”二叔见郭方沉默不语,以为郭方初次离家内心不适,调节气氛道。
郭方应了一声,便陷入了沉思。在村口,父亲送行时他虽然一句话也没有说,可自己能从他的眼神中感觉到他想要说的话:“狗娃啊,这次出去可千万不要回来了啊!”
郭有福见侄子不再说话,也不敢再说话:生怕他万一心情不适,在作出哭闹着要回家的稚子举动。自己这一面要回宗门报道,一面又要兼顾于他,可就进退两难了。
令郭有福惊喜的是:这一个下午的车程,侄子狗娃虽然没说一句话,可是也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
傍晚,依郭有福的计划准时抵达了延安府。郭方随二叔走进了一间名曰随缘的客栈,名匾上刻着四个大字:随缘逆旅。
“王胖子,给我准备一件上好的双人客房,另外备好热水,我们在饭后要沐浴歇息。”郭方见二叔熟络的向柜台上一个一手握着毛笔,一手敲着算盘的身材臃肿但却衣容华丽,仿佛掌柜模样的中点人说道。
“吆!这不是郭真人吗?稀客,稀客啊!您老可有些日子没来了。怎么?现在光临小店,是有何公干啊?”郭方见此中年人闻声辨音,立马置笔抬头,拱手说道。
“也谈不上公干,只是近日宗门大选,我接我侄子过来应试,说不定可以进入宗门修炼。”郭有福对中年人的恭敬模样很是满意,用手拍拍郭方的头充满希冀的说道。
“那可不就是小仙人吗?小二!还不赶紧给二位真人看座,好酒好肉伺候着!”中年人听了郭有福的说法,有些惊诧,言辞愈发恭敬了。
席间,那个中年人过来敬酒。郭方见其人对二叔言辞拘谨,行为毕恭毕敬,每一句话似乎都考虑颇多,不敢稍加逾越。但是,总的意思郭方是听明白了。中年人膝下有一独子,年方十三,甚是喜爱,不想他一辈子做个凡人,希望二叔能够收他做宗门弟子。席间还屡次掏出一包似是金银的包裹想要增予二叔,二叔本想拒绝,奈何其一如既往,执拗不过,只好收了。
郭方只听二叔讲:“王胖子啊,你说的这件事我也做不了主,不过我会向宗门管事推荐你儿子的。”
“郭真人啊,我儿子能不能做成仙人可就要靠您了!如果我儿有幸得到仙人青睐,我一定给您在延安府立座牌坊,天天供着您!”中年人见郭有福收了银子,拘谨之色终于有所缓和,起身肃立。
郭方见二叔再次允诺了一下,目睹着中年人离开饭席,之后便再也无话。
二人各有所思,回到房间沐浴完毕,便早早歇息睡了。
第二日清晨,郭方被二叔叫醒,说要早些出发。
起床收拾妥当,郭方见临行之际中年掌柜又同二叔寒暄了几句,无非就是承诺,举荐,入门,修仙等等之类的事。随后,二叔要付给他房钱以及饭食钱,掌柜说什么也不接受,只好作罢。
从随缘逆旅出来,郭方见二叔并不着急前行,只是驾着马车在街上悠悠荡荡的晃着。郭方有些奇怪,却并无无聊之感,反倒有些欣喜。毕竟,这是郭方第一次离家原形。只见延安府的街道宽阔异常,两边商铺林立,来往行人络绎不绝,竟还夹杂着不可胜数的摊贩。商品陈杂,人声鼎沸,好一片热闹。这是郭林在小山村从不曾见过的景象,故而欣喜莫名,已然忘记旅途的烦闷。
过不多时,郭林见二叔加快速度,转而向城东使去,转向另一条街道。于街口上望,可见一木牌悬挂于街口上中央,所书四个大字:“东口菜市”。郭方不解,但见二叔倒显得极为轻车熟路,径直走向一个不大不小的菜摊前,向一个身着粗布麻衣,满脸褶子的老人说道:
“王老啊,我们宗门要的菜你准备好了吗?”
“早备着呢,老头我就算忘了准备自己吃的菜,也不能忘了准备神仙们吃的菜啊!”那个褶子脸老人见郭有福远远驾着马车赶来,早就备好了陈词。
“行了,王老,您也别贫了,我就是一个跑腿的,算不了神仙。再说我这还忙着呢,你赶紧找几个人给我搬到到马车上。”郭有福似乎和这个褶子脸老头极为熟悉,毫不拘束的说道。
“好好好,老头我赶紧给您装车!不过,您既然在仙门中跑腿,您就是神仙啊!”郭方见那个被二叔称作王老的褶子脸老头一边带小二搬运蔬菜,一边还不忘恭维之语。
绿油油的各种各样的蔬菜很快就把马车填满了。原本放在马车里的鸡蛋只好被郭方拿到了前面自己坐的地方,并把它揣在了怀里。马车一路上颠簸摇荡,郭方很小心的将它按在怀里,就这样保持了一路。
行不过一个时辰,绕着山路扶摇直上,只见路途愈发险陡,而景势则愈发奇绝。郭方望向来前方路径,见宽度仅容一辆马车通过,左边是山体,右边是百丈悬崖。此处已无人迹,静籁无声,偶然间车轮挤落一颗石子,初可听见石子与泥土摩擦之声,待坠落之后便再也无声,令人立觉胆寒。山体之上多附岩巨树,又多珍草奇花,与山谷之悠悠白云遥遥映衬,景色煞是好看,郭方顿觉身临仙境一般。少时,郭方见前方再也无路,又是一面山体迎面而来,横亘于前。
“二叔啊,现在怎么办?都没路了”郭方忍耐不了好奇心,抢先发问道。
“别急啊,狗娃!车到山前必有路。坐好了,瞧你二叔的!”只见二叔不慌不忙,拿出一片纸符贴于马车之上,口中念念有词。顿时郭方感觉到身子一沉,马和车子竟同时飘起,但觉迎面劲风扑来,郭方不自觉间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眼时,马车竟平稳如初,不急不缓的向上飘去,来时的路也同时向下坠去,终于湮没在了云雾之中。
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马车渐行渐稳,渐稳渐慢,终于,抵至山峰顶层,往下看即可把整座山峰尽收眼底。郭方见二叔再次念动咒语,马车平稳降落在一片空地上,此空地仅方圆丈余,很是狭小,然而马车放置于此则刚刚好,又有容人的间隙。马车相对是一座极其高大,宽广的石门,却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有一个巴掌大的凹处。郭方见二叔从身上摸出一片玉牌,放置在石门凹处,竟能合乎一体。只听到‘隆隆’的声音,原本看来毫无缝隙的石门竟能应声而开,向左右滑动。郭方惊奇肃然,呆若木鸡。
二叔驾车进入,却再无来时陡坡险路,驶过皆为坦途。郭方望向周边景物,见楼阁鳞次栉比,草树欣欣向荣,与延安府别无二致。只是,不见那么多人而已。偶然见到的路人,都是白衣负剑,深情孤傲,或骑在不知名的飞禽上在天空之上遨游,或坐于无名走兽背身行进,也有缓步走行之人,皆丝毫不将马车上的两人放在眼里。
不多时,行至一处小门前,郭方见二叔开了门锁,赶车进入,原来是一处庭院。郭林进入后观察,这似乎是某处楼宇连襟的后院。郭方见二叔下车解马,呼唤自己道:
“狗娃啊,这到自己家了,可不要拘束了。告诉二叔,这一路对所见到的有什么感想啊?”
“有些害怕。”郭林想了想,自己从离家到现在其实心里一直是提心吊胆的。有很多人的延安府,以及现在见到的建在山顶上的这一大片空间,能飞的马车,背负长剑的冷漠的陌生人,客栈里对二叔有些卑恭的掌柜,以及恭顺可亲的卖菜老头。这一切都给自己一种害怕而又新奇的感觉,但更多的是害怕。
“害怕吗?二叔刚来的时候也是跟你一样的感觉,不过以后见多了就不害怕了。”郭有福见侄子面容上已经横扫刚离开家时候的落寞表情,顿感欣慰,微笑着说道。
“狗娃啊,快点帮二叔来卸这些菜。完事了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郭有福忽然想到了什么。
郭方应了,一面动作麻利地卸下蔬菜,一面心中自言自语:“这就是神仙住的地方吗?那些白衣负剑的就是仙人吗?不知道二叔一会儿要带我去做什么?”
此时,少年却还不知迎接自己的将是怎么的一段机缘。
此后,潜龙将醒,隐星即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