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这东西,没有不经意一说,有的只是经意。
这是赵枫听老头子最常说的一句话,尤其是从上个月开始就整天叨叨这俩句。照他的话讲,八十三是他这辈子的坎,得在死之前把这话多说几遍。
好几次赵枫都劝他说,咱好好地活着,没灾没病的,干嘛整天把死挂在嘴上呢。
每当听到这话,老头子都会唏嘘的叹着气,那模样仿佛要一下子把这辈子的气都给呼出去一样,每次都把赵枫吓够呛。
其实赵枫也很无奈,摊上这么个算了一辈子命的老头子。
以前还好,挺正常的,可是近几年就开始有点疯疯癫癫了,整天抱着那本线装的半本《太乙》老泪纵横,经常在那里一个人发魔怔。
别人劝也不听,说什么大限将至才得大道,这一辈子他算是白活了,捶足顿胸之际还不忘直勾勾的看着赵枫,看的赵枫心里直发毛。
“老头子,你也别这么看着我了,现在谁还信黄门的那些玩意啊。你跟人说天玄地黄,上下四方,人都觉得你神经有问题。更别说阴阳遁甲,形象理气这玩意了。”赵枫实在是受不了老头子的眼神了。
“哎!”老头子听了赵枫的话,哀叹了一声,然后浑浊的眼看着外面的天。
良久,才说道:“我这一辈子,少年知六壬,相遍天下人;中年晓遁甲,克奇定八门。自以为也算是通天晓地了,没想到直到八十了,才通晓了太乙的门道,可惜活不了多少时间了。”
“别说这话,老头子你能活!”看到老头子说遗嘱似得说这话,赵枫又被吓了一跳,他觉得再这样活几年,老头子过不过了八十三不知道,他肯定连马上的十八都过不去了。
“嗨,干了一辈子这个了,还能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命这玩意,就没有不经意这么一说!”
“你看你,又来了!”赵枫听到老头子又说命经意不经意的,就有点烦躁的慌。
“你小子也别嫌我啰嗦,六壬遁甲前几年你就出师了,能不知道我说的这些?”
“况且,我这都八十多了,再怎么说也算是寿寝正终了,孔孟俩位圣人不也才活了七十三,八十四么。”老头子说着,脸色竟然红润起来,看上去有点激动。
“行行行!你老人家说的对,给人算了一辈子命,最终总算把自己算进去了,还搭了俩年,我这么说你开心了吧!”赵枫给老头子倒了一碗水,递到他手里,没好气的说道。
老头子听了赵枫这话,一点没生气反而乐呵呵的戏谑的看着赵枫,“我就知道你早看出来了,连我泄露天机减的那俩年寿都能看出来,还一天到晚在我面前装大尾巴狼,这回都抖出来了吧!”
赵枫听完这话,也不搭理找老头,走到门槛那里坐了靠着门沿坐了下来,抬头看着天,蓝的有点晃眼,让人眼泪直流,便不再去看,想着兜里好像还藏着一根俩块五一盒的“桂花”烟,便掏摸了出来。
可能是放的时间太久了,这根烟在兜里已经被压成扁的了,鼓捣了半天才恢复成原样,含在嘴上,又从另一个兜里掏出打火机来,应该是没气了,挡着风打了好几次才打着。
一边抽着烟,一边摇了摇打火机,对着天眯着眼看了一眼,果然是没气了。随手向外边丢了出去,然后猛地吸了一口,立马被呛的咳嗽起来,捶胸捣肺的咳了半天,这才缓过来点。
“别都给我吸了,给我留一口。”老头子刚喝完水,看着赵枫烟吸得就剩半截了,赶忙着急的说道。
赵枫听了话,站了起来,随手拍了拍屁股上的土,然后用手抹了抹烟嘴上的口水,这才把烟递到老头子嘴里,一边递还一边说道:“老头子,你说你这都窥大道的人,混了这大半辈子,怎么到头来抽口烟还得捡人的烟屁吃啊!”
“咳咳!”听了赵枫的话,老头子一口气没背过来,被呛的够呛,好容易才缓了过来,别了赵枫一眼。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这一辈子是混过来的啊?我那是铁打铁的一路走来的,不是我跟你吹,我那是不愿意,我要是愿意,那荣华富贵还不是唾手可得啊,还用的着陪你在这浪费功夫!”老头子说完这话,也不再管赵枫,眯着眼细细的品着嘴里的半根烟,悠然自得。
“成成成,你牛还不成吗,不过话说回来了,老头子你这么牛,倒是给我找找路子啊!你说你现在还能捡我的烟屁吃,可是我老了捡谁的去啊,你可趁着这俩年好好给我想个出路,不然我估摸着这辈子是在这里完犊子了!”看着老头子心情不错,赵枫忍不住出言打击一下。
听到这话,老头子没好气的白了赵枫一眼,连嘴都懒的张,直接用鼻子哼道:“别装了,我那本《遁甲》你小子都快倒背下来了吧,又在我这装?就咱现在住的这城隍庙,进水封神,文昌背运,把整个生气都给封的死死的了,能留的住你?这也是我还活着,赶明我一走,你小子要是不尥蹶子走人,我把桌上这瓷碗给吃了。”
“敢情你也知道这出啊,那你还不好好活着,把我多拴几天,天天把死啊活啊的挂嘴边,我听得难受,你也说得别扭不是?我呢,想着法子的伺候你,你呢,好好的给我活着,赶明送你走了,我也心里好受点。”
“畜生长大了都想着脱缰呢,你能不能别这么没出息?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就名扬四海了,不信你出去打听打听!”老头子很是讨厌赵枫这副对什么事都对付的性格,为这没少说赵枫。
“我信,我信还不成吗!不过话说回来了,老头子你当年这么牛,怎么也没攒下块儿八毛的,你看陈叔那里咱还赊着几斤酒钱呢!”说到底,赵枫还是没把老头子的话听进去。
“哎,命这东西啊,就没有不经意一说!”老头子听了赵枫这话,抬起头来看了看天,不禁感叹了这么一声,看那伤感的样子不像是装出来的。
到底老头子想起点什么,赵枫不得而知,他现在满打满算虚岁才十七,完全没有经历老头子自认为辉煌的大半辈子。等到他能记事的时候,老头子已经领着自己在这芩山上面的破城隍庙里苟延残喘了。
很多时候赵枫都在想,其实就他和老头子在这山上住一辈子也挺好的,平时有吃有喝,春天费点心神,挖点树根前的苦苣菜,沸水煮了腌好,一吃就能吃一年。
等到了夏天,繁花似锦。除了蚊子多点烦人外,倒也没什么别的不好。
而秋上里,满山吃的圆鼓鼓的野兔子,随便下点套,隔天过去一捡就一个准。
唯一难熬的就是冬天,山上的天比山底下冷好几度,在屋里还好,坐在火炕上面暖烘烘的,可一要去挑水砍柴这就算是要了亲命了,肩上担子抖,下身两腿抖,简直就不是人干的活。
可就算是这样,赵枫也觉得并没有什么不好,这么些年都过来了,过日子不就是酸甜苦辣,五味陈杂这几般么。
不过赵枫虽然豁达,但是也有想不通的事。
前两年的时候,有人就从后山那块的崖上给跳下去了,整个人摔的烂糟糟的,就像秋天的枯叶一般。
尸体被吊上来后,就是从庙门前过的。
当时赵枫去看的,死的这个姑娘,二三十岁没多大,肚子圆滚滚的。听周围的人说是没结婚但是有了孩子,家人问死活不说到底是谁的种,这眼看着肚子大起来了,也不知道怎的就跑这后山寻了短见。
他很认真的看着那个躺在架子上的姑娘的面容,好像在哭,也好像在笑。没有害怕,没有解脱,就是那么平平静静的,仿佛死就是一件普普通通的事,和睡觉并没有什么两样。
赵枫当时很是不解,有了孩子生下来不就结了,没人过来认孩子爹就没人认呗,他自己不也没人认么。大不了也找个破庙像他和老头子一样这么凑合着活着不就结了。
他把自己的这不解和老头子说了,老头子呆在那里半天没有言语,一直等到他不耐烦了,老头子才说道:“命这东西,没有不经意一说,有的只是经意。但是,人大多数时候却总是不想认命,老想去经意。”
老头子说这话的时候,饱含沧桑。
不过赵枫听了却是更加糊涂,禁不住问到:“那我怎么就认命了呢,我一直感觉这么过一辈子挺好的啊!”
“你认命只是因为你见识短,你现在身边就我一个老头子,两个人拼碗稀饭就能活,等哪天你旁边坐个百八十人,人家吃肉你连汤都没一口的时候,你就不会认命了。”老头子似乎很是肯定的说道。
赵枫那会也才不到十五岁,有点听不懂老头子说的这些道理,再加上他还没见过百八十人做自己跟前吃肉的场景,所以自然的也就没有所谓的不认命一说。然而他老觉得老头子说的这些话有些不对,但是一时半会却想不起哪里不对。
年少的人心里藏不得东西,他不明白的东西他想不通就会一直想下去,他想了整整一天,一直到晚上睡下也在想,第二天早上去挑水还在想,等吃晚饭了还是在想。
一直想了整整半个月,直到有一天,他算想明白了,扛着两个电灯泡大小的眼睛跑到老头子炕沿跟前,近似疯狂的把老头子摇醒,然后红着眼睛问了老头子一个又一个想不明白的问题。
这个问题他至今没想明白,而老头子一直到今天也没能够回答他。
“那女的肚里的孩子到底该不该认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