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神奈川回来还剩四天的假期，我花去两整天完成了上学期所做的人物泥像的石膏取型。第三天上午正好赶上古田先生过来，我把习作拿给他看，又和他聊了前几天合宿的事。古田见我难得空闲，便邀请我去他的工作室。早在之前，他也曾邀请过我，本以为对方只是说说罢了，再加上当时学业工作脱不开身，也就婉言回绝了。如今再度得到邀请，可见先生的诚意，便欣然应允下来。
午休过后，两人驱车向比企郡进发。古田的家在比企郡的岚山町，那里位于埼玉县中部，属关东地区。早在古代，比企郡是RB武藏国二十一郡之一，现在所属埼玉县管辖，岚山町正位于比企郡中央的丘陵地带。
车子在市区转了一阵，不觉间便驶入国道，刚开始道路两旁还能看见民宅和街道，随后便满是山林和绿田，我不住地向窗外眺望，偶尔也会瞥见坐落在山坳处的几户农家。穿过隧道，两旁的山势骤然陡峭起来，郁郁葱葱的密林将山体覆盖，宛如包裹着一层厚厚的青苔，完全辨认不出山体原本的面貌了。
在国道上行驶约四十分钟，车子从一个有坡度的岔口径直驶下，接着转了两个弯，道路变得骤然狭窄起来，周围的绿植显得更加葱郁。道路一侧是掩映着繁茂枝叶的水泥挡土墙，另一侧是一望无际的农田，每隔一段路程，都会有农家的小木棚出现，好多蔬菜就放在木棚下的小石台上，一个纸壳糊成的投币箱赫然立在一旁，很是醒目。眼前的场景在我去神奈川合宿时也曾遇见，没想到这里也有无人看管的蔬菜售卖。套着保鲜袋的蔬菜被分类摆放着，每个袋子上面都有价签，其中原委自不必说，路人选好蔬菜后，只需按照价签将钱投进钱箱即可，这种田间地头的无卖主一方的交易，靠的正是农户的信任和路人的自觉。
我正意犹未尽地想着这件看似奇怪却理所当然的事，车子已停靠在一座小木屋旁了。
“是不是挺远的，我们到了，下车吧。”古田说道。
原来这里就是古田先生的工作室了，竟是这样一座现代又不失古朴的西洋木屋。整个屋子呈长方形，内部格局由四部分组成，工作间最为开敞，里面是厨房，紧挨着的是洗浴间和厕所。屋内光照充足，通风良好，不时可以闻到木料香味。我在设有各种机械仪器的台案间踱步观瞧，墙壁的台架上各种工具和金属零件被摆放得井然有序，地面上还有一小撮未清理的木屑，一张舒适的沙发床懒懒地卧在工作间的角落里，前面的茶几上有咖啡壶和杯子，后面的木格架上有书，看来那里是先生的休憩之所。
“这些机械基本都是用于木料加工的，那边的两个是做金属打磨和切割用的。”古田抽着烟，指着台案上的物件，一一介绍道。
“我这间工作室好多学生都来用过，一般都是在假期，而后一住就是个把月，因为这里离市区太远，没有车的话，交通实在不便。”
古田打开工作室的两扇窗子继续说道。
“如果你有需要的话，也可以来使用啊。你瞧，那里是淋浴间，厨房的灶台可以使用，晚上就睡那边的沙发床，论条件还是没得说的。”
没想到古田这般慷慨，像他这样的RB人应该不多见吧。
在里间逗留片刻，我随古田穿过厨房，这里的门直通向后院。来到后院，只见草坪上赫然放置着一系列用啤酒罐制作的装置作品，这是古田的代表作，没想到在自家的后院有幸见到。我们在院子里转了一会儿便回到屋内，古田拨通手机，从谈话内容来看，是打给妻子的。他告诉妻子今晚有客人到访，晚饭需要准备一下。
“先生，您的家离工作室远吗？”我问。
“不远，就在这附近。”
“那倒是挺方便的，您的孩子也和您住在一起吗？”
“孩子吗？我没有孩子，就我和妻子两人生活。”
瞬间，古田的脸上有一丝落寞掠过。我尴尬地点了点头，对提出这等冒昧问题而感到不知所措。
他似乎看出我的心思，毫无忌讳地继续说道。
“我年轻时和妻子都忙于工作，为了自由，为了逃避琐碎的家务，我们没有考虑要孩子。结果，索性以这种状态持续到今天。期间也曾考虑过，但总感觉年岁大了，一切都有些力不从心了，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
我这个人自由惯了，喜欢玩耍，也喜欢女人，不过倒也做不出什么过分的事情来，因为毕竟有妻子在嘛。”
古田这看似轻描淡写的话语，在午后静静的工作间里流出，让人感到突如其来，不知如何接受和应对。也许这正是他一直压在心头，无法释怀的生活现状。在心头压久了，话语间难免会无意流露出来，在我看来，这也是人之常情，但却怎么也没料到他会对一个外国学生道出心事。从古田身上，我感受到的不再是那个日大教授，而是一个真实的、充满人性的普通人。
接下来的时间是在咖啡和烟草中度过的，古田与我谈起了他的过去、关于对艺术的思考、对当今RB教育问题和现状的认识。多数是他在讲，我在听，听不懂的地方，我就拿出纸笔，他在上面写给我看，直到暮色降临，我们才离开。
古田家坐落在离工作室约两公里远的一处坡地上，单层的木屋随坡势而建，周围有花木掩映，顺着古朴的石阶来到挂有风铃的檐下，只是在无风的夜晚，寻不见它清脆的声响。还未等古田从衣兜里掏出钥匙，房门已经从里面打开了，一个梳着齐耳短发，身着深绿色背带围裙的妇人迎了出来。“你们回来啦。”女人满脸热情地招呼道。
“哦，这位是内人，恭子。”古田向我介绍道。
“晚上好，打扰您了。”我问候道。
“这位就是我常和你提起的中国留学生，左君。”古田转而对妻子说。
“哦，欢迎光临，很高兴见到你。”
我在客厅的沙发坐了片刻，期间古田去了另一个房间，恭子在厨房忙着晚饭。等古田从房间出来时，便招呼我到餐厅落座。我脱去外套，在卫生间洗了手来到餐桌前，此时恭子已经陆续把饭菜端了上来。晚餐是西餐，三人份的大圆盘摆在面前，盘里盛着烤香肠、牛排、土豆泥、蓝纹奶酪、胡萝卜块和西兰花。还有两个大玻璃碗里分别盛着蔬菜沙拉和番茄通心粉。
古田坐在我对面，餐桌上方一盏拉得很低的餐灯将丰盛的菜肴照得通亮，向外伸展的红色灯罩遮住古田的脸，他的表情在暗处时隐时现。“砰”的一声，一瓶红酒被启开了，随着红酒的注入，杯里晶莹的冰块发出清脆的声响。此时此景，若再配上红烛和鲜花，来一曲悠扬的爵士乐，想必会更加对调。
“诶，还没好吗？”古田招呼着厨房里的妻子。
“就来了。”厨房那头传来恭子的回话和锅碗碰撞的声音。
“久等了，晚饭就这些，马马虎虎准备了一下，也不知对不对味口呢。”恭子上桌后一脸歉意地说道。
“我也很喜欢吃西餐，平时倒是很少自己做，看来我今天可以大饱口福了。”我说。
“哦，那太好了，请一定多吃些。”恭子说。
说话间我仔细端详着恭子的面容，她没有古田年轻，虽然皮肤白皙、头发乌黑，但眼角和唇边的皱纹，还有脸颊上隐现的色斑，都在说明这是一个上了年岁的女人。从她优雅的举止，谦和的言谈又可见知性的一面。我不禁想到几个小时前，古田所说的话，“我喜欢女人，不过也做不出什么过分的事情来，因为有妻子在嘛。”当时只觉得话语中带着氐惆和嗔责，现在再来体会他这句话，其中滋味无以言表。
如果先生他们有孩子的话，那现在的年纪应该比我还要大上几岁吧，想着想着，竟觉得此时餐桌上的情景更像是一个三口之家的日常。而现实中的更多时候，只有古田和恭子两个人，他们住在偏远的乡间，互相厮守着过完未来人生的每一天。
用过晚餐，我和古田来到木屋外的露台，先生坐在摇椅里，我站在一旁，两人惬意地抽着烟，周围黑漆漆，湿漉漉的，偶尔会有凉风拂过。
“先生，在RB即使生了几个孩子，很快的，孩子也会离开父母，各奔东西，各自独立的，是这样吧。”
“这倒是，一般来讲，过完二十岁的成人式之后，孩子就基本不再依靠父母，开始自食其力了。”
“那是不是孩子将来找工作、结婚、买车房等诸多开销，父母是无义务承担的？”
“基本是这样的。我当年也是和妻子一点点建立起家庭，并没有依靠父母什么。”
“想来自己养大的孩子，早晚要离开家门，投奔社会，安身立命，那您和夫人现在的生活又和孩子离开后的生活有什么区别呢，这样想想，有没有孩子也就无所谓了。”
“有没有孩子，其实对我现在的生活并没有太多影响。只是偶尔觉得没有子女，自己的人生变得不够完整而已，越是随着年纪的增长，这种念头越是强烈，越是感到缺憾。”
闻言后我稍作沉默。
“原来如此，也许我到了先生的年岁，也会有如此感受呢。”
“哦？你也要学我吗？”
“差不多吧，我也是觉得有了小孩子，一切就变得麻烦的那种人。”
古田起身离开摇椅，踱步到扶栏前，他望着眼前被黑暗笼罩的茫茫夜色，长长吐出一口烟。
“也许到时候就会改变想法呢，你现在的状态并不代表你今后也会这样。”
“也许吧。”
我也走上近前，倚靠着扶栏向夜色深处遥望。
“话说回来，RB的父母还真是清闲呢，可以不用为子女操劳一生。”“哦？如此说来，中国的父母不是这样吗？”
“当然不是，在中国，只要父母一息尚存，就要一直为孩子分担着，什么转学、找工作、结婚、买房、配车，一般都要父母来承担。”
“哦？”古田不可思议，却又饶有兴致地望着我。
“基本是的，如果父母在社会能力或经济能力上不足，不能给予孩子足够的帮助，就会感到愧疚，他们会觉得自己实在是对不起孩子。而对于家境尚属中端，又是在父母百般呵护下成长起来的孩子，一旦孩子的状况未能达到父母的预期，父母就会产生不平衡感，他们会觉得孩子的所作所为对不起自己的付出，觉得自己因孩子而受到了伤害。
而对于高端的家庭，结果就另当别论了，因为太过优越，这类家庭的父母大多不会严加管教，随着性子任由孩子，所以在中国有一种说法叫做‘富不过二代’。”
“这可以说是计划生育政策带来的弊端吧。”
“有一定原因，但不能一概而论，总之很复杂。好多中国家庭也在向外国学习，为此生了两个孩子，这样的话孩子不再孤单了，也可克服独生子自私自利的不良心理。但在中国教育大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多子儿家庭，并没和一般家庭的孩子有多大区别，不同之处仅仅是父母抚养了两个独生子女，同时承担了两份抚养上的压力。”
“这是教育体制的问题。”
“如果先生的孩子高中毕业后在加油站做工，你会为他感到失望吗？”我问。
“这个嘛，虽说谈不上失望，但也会感觉有些不尽人意，毕竟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有更好的发展。不过孩子能在加油站谋一差事，也不算坏事，最起码自食其力了，做父母的应该感到欣慰才是。”古田说。
“正如您所说。不过中国的多数父母都不会这样想，他们为子女操劳得太多了，只盼他们长大后会出人头地，功成名就，好像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一样。一旦事与愿违，他们就会产生嗔恨，因为这样的回报显然和他们的付出不成正比。”
“看来社会环境会影响一群人的思维和行为。”
“不过您没有子女，怎么也能站在做父母的角度看待这件事呢？我说的是孩子在加油站做工的事。”
“这个应该和家庭教育有关吧，虽然我不是父亲，但我曾做过孩子嘛。”
“哦，原来如此。”
我被古田的话搞得摇头苦笑。
山里的夜晚透着寒气，一支烟的功夫，只感到肩头发寒。回到温暖的客厅，茶几上已备好水果，恭子此时不知在哪儿忙着什么，古田为我削了一个苹果，于是两人一边看着电视，一边又攀谈起来。
不觉间，墙上的挂钟已指向二十二点，古田让恭子为我铺好被褥，我便开始做睡前准备。洗漱完毕后，与古田和恭子道了晚安，我走进我的房间。只见一张折叠床横在房间中央，床铺被周围的桌椅、书橱围合着，桌上堆着厚厚的书籍和文稿，还有一些小巧可爱的动物和花卉的手工折纸，看来这里应该是恭子的房间。
我钻进被窝平躺下来，只见棚顶悬着一盏老式的方形吊灯，长长的灯绳从上面顺下来，垂在面前。对面墙上张挂着一个不知是什么材料的黑猫壁饰，它扁扁的，长长的，目光如炬，四脚伸张，尾巴抛在后面，像是在奔跑，又好似在空中翱翔。
都说女人爱猫，我盯着那只黑猫，不知怎么，就是不忍目光从它身上移开。看着它似乎能够窥视到恭子的内心世界，古田的妻子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呢，这只黑猫想必是她的杰作吧。这时，门外隐约传来两人说话的声音，透过门下的缝隙，可以看见门外光影闪动，我突然想起电影《魔女宅急便》里，魔女琪琪最初寄宿在面包屋的情景，一只会说话的黑猫陪在她身边。而此时，我身边也有一只黑猫，不同的是，它不会言语，还被高高张挂在墙上。
我关上灯，黑猫遁入黑暗中难以辨识了。闭上眼睛，我思绪飘渺，不知不觉便沉沉睡去。翌日，用过早餐后，我告辞了恭子，搭乘古田的车回到学校。走在窗明几净的走廊里，古田又变回了大学教授，还是以往的装容，只是想想昨晚那间与世隔绝的乡下木屋，便觉得那一切实在和现在的他有些格格不入。
我跟在他身后，努力看着他的背影，却难以捕捉到昨日里那另一个他的痕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