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玉听哥哥徐春这么一说,哪里还能站得住,立即跪倒,头也不敢抬,直如捣蒜般上下磕头,口中不住胡乱念叨:“土地公公保佑……观音菩萨保佑……如来……如来佛祖保佑……!”
徐春只是心中暗呼大怪,反而不再害怕。他自小读书,读过不少志怪类的书籍,现实中却不曾遇见过鬼怪神仙之事。此刻他心中的疑惑实在太深,没有丝毫头绪去解释。
他将这两天的怪异之事慢慢在心中回想一遍,这时才发现昨日的那声怪异的应答声和昨夜白发老者的话语声如出一辙。那么昨日在此地的神秘应答声一定和昨夜托梦的白发老者是同一人,不对,应该都是土地公公了。
此时徐春再不敢生疑,倒头便拜,对着土地圣像大声说道:“土地公公在上,小人徐春万幸得到土地公公两次显圣,希望土地公公能够保佑我兄妹俩早日与父母团圆……“。
半响,两人才虔诚的看了土地公公最后一眼,缓缓离开。
两人心中此时都是无限感慨,想着必定是祖上积有莫大的荫德,加之两人从小到大随家中父母对土地公公没有间断的供奉,才能让地仙显圣庇佑。
兄妹俩回到家中,立刻找到昨夜的破碗,仔细端详一番,这才发现这破碗本就是城中善信放在土地庙盛放供奉品之物,日积月累之后已破烂不堪,两兄妹也不知多少次将供奉之物放进这碗中,对它再熟悉不过。只是昨夜一时惊吓,才没有想起来。
两人不敢再多耽搁,忙着收拾好行装,准备第二天再与杨氏夫妇商量渡海离乡之事。
徐春想到即将远航,不知道何时才能再度回乡,心中一阵悲伤。他看见屋中一角的书案,这是小时候父亲靠攒下来的一些木料为他所做。回想起自己昔日彻夜苦读,母亲时常在一旁为他秉烛驱蚊,现在父母亲却尘世两隔、生死未卜,不禁又是泪眼模糊。
他缓步走到案前坐下,随手翻开案上书籍,无意间翻起一卷古书《幽明录》,随手翻看。这本书乃是南朝刘义庆门客所著,记载了古人所遇怪异奇玄之事。
当他看至书中“海中有金台,出水百丈,结构巧丽,穷尽神工,横光岩渚,竦曜星汉。台内有金几,雕文备置,上有百味之食,四大力神常立守护。有一五通仙人来,欲甘膳,四神排击,延而退。”这段文字之旁,有自己少时阅后用小楷所作的小注:“古人不识海中之事,此必是以妄言惑世人。”
徐春心中暗笑:自己少时轻狂,不知天高地厚,而今土地公公入梦显圣于我,足证我徐春凡人肉眼难窥天地,见识实在太过浅薄,如同井底之蛙敢笑天。古人中一定有法眼神胎之士,方能得此际遇。于是一一翻看自己的书籍,打算挑选几本随身带上,以备渡海的时候打发时间。
不知不觉,夜已渐深,徐春这两天实在太累,困意难耐,伏在书案之上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朦朦胧胧之中,徐春只感觉自己神清气爽、如沐春风,身上有一股股的暖流上下游动,耳旁却静的出奇,房外的虫鸣、海风之声此时都已消失不闻,仿佛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
徐春正欲睁眼,却发现自己的眼睛怎么也睁不开,手脚也都无法动弹,反而脑中却越来越清醒。正当他焦急万分之时,忽然想起前夜土地公公托梦之时,气氛也是如此这般,只是那晚身体却是动弹自如。难道是土地公公又显圣来了?
此时,耳中传来了一阵缓慢的脚步声,那声音由远及近,传入许春耳中,倏忽那脚步声就来到了徐春的身边。
徐春只觉身旁有人,可此时如同梦魇一般,身上无一处自己能控制,只觉得来人探头到他耳旁,轻声说道:“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徐春只觉这十个字如同静夜雷鸣一般,字字带着强劲的力量,撞入脑中,在脑中四处回荡,顿时耳间一阵轰鸣,昏了过去。
许久,徐春的身体渐渐有了知觉。只是感觉那来人的声音还在耳旁回荡:“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徐春试着动了动自己的手指,发现手指头已经能动,身上逐渐恢复了一点气力,慢慢有了知觉。
突然一阵冷风夹着腥味扑面袭来,徐春猛地打了个冷颤,只感觉四周摇晃不定,耳旁传来“哗啦……哗啦”的潮水之声。
睁开双眼一看,这已经不是在家中!自己正躺在什么地方。这是在哪里?
徐春坐起身来,揉了揉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方才感觉身上十分沉重,四肢酸麻不已。
这时徐玉的叫喊声传来:“阿哥,你终于醒了!阿哥!”
徐春循声看去,原来妹妹徐玉坐在床头,看上去十分疲倦。
“小玉,我们这是在哪里?”徐春转过身子问道。
“阿哥,那晚你不知道什么原因昏睡过去,算上今天我们已经上船十天了。”徐玉看起来十分欣喜。
“啊?我们已经上船了?我昏睡了十天?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徐春惊道。
“我也不知道,那晚我们从周大哥家回来,我整理好行囊,早早睡下了。你独自在案前读书,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第二天我醒来就看见你伏在书案上昏睡,怎么喊也喊不醒。后来我去周大哥家喊来他们夫妇,他们也是没有办法弄醒你,还以为你中了什么邪。第二天我们赶着上船,于是就带着你上了去福州的船。这都已经十天了,我还以为你再也醒不来,泪水都哭干了。”徐玉说完,眼眶泛红,泪水又涌了出来,“你要是醒不来,我可怎么办啊,阿哥!”
“小玉,是哥哥对不住你,害你为我担心,是哥哥的错。”徐春说完忙拉过徐玉的手,帮她擦拭眼泪。
原来徐春兄妹现在已经上了去往福州的渔船,这里正是船上的内舱。徐春仔细打量四周,船舱里仅能容下一张破木床,舱壁破烂不堪,到处都是木头被海风腐蚀形成的大大小小的洞,一阵海风吹来,便是扑鼻的海腥味。
这些天一直昏睡,只感觉身上到处都是酸麻难当。徐春下床活动了一会筋骨,才感觉舒服多了。他兄妹二人相伴走出舱外,想看看海上的景色。
此时已是日落时分,徐春站在渔船的甲板上,只见一轮红日缓缓沉入海中,海水一望无际,碧蓝的海面被洒上一片红光。四周满耳波涛之声,间或有几只海鸟飞过,发出一声声低鸣,此情此景,让书生徐春胸潮澎湃,忍不住高声诵起诗来:“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直万钱……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这句本是李太白《行路难》中的名句,是李太白在历经仕途坎坷之后的自勉之作,这诗中之意境倒也与徐春兄妹离乡求存的处境相符。
徐春诵完,忽然想起那夜伏案沉睡之时,耳旁传来的词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那夜耳旁的声音明明和之前的一样,那么必定也是土地公公传梦于我?”徐春想到此处,急忙回想起那夜的情形。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徐春口中不住念到,“啊,不会是我此次离乡以后只能与这茫茫大海相伴了吧?”
身旁的徐玉被哥哥突然蹦出来的这一句话吓一跳,“阿哥你胡说什么呢,我们出海只是避难,等不久就会回来呢。你不要瞎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好不好。”
北宋大学士苏轼的这首《临江仙》,正是他被贬黄州期间所作。此前他因为受到权臣迫害,劫后余生,回想自己数十年的仕途生涯,历尽凶险黑暗,锦衣玉食反不如布衣行垄来的快活。这末句“小舟从此逝,沧海寄余生”也正是表达了他从此淡泊名利、寄情自然的决心。
徐春很清楚,自己兄妹俩远遁他乡,前途未卜,心中真是五味杂陈、一片茫然。若不是可恨的蒙古人入侵大宋,让自己落得这国破家亡的下场,自己本应该和父母在雷州小城过着平淡而幸福的生活,那会到落如今这番落魄境地。天下的汉人,现在都如同水中浮萍一般,随风飘摇。
两人在舱外观看了许久,待到红日没入海中,天色已黑,方才回到船舱之中。
周冲夫妇此时已在舱中找寻他们兄妹,看见徐春恢复如初,周冲喜出望外的喊道:“唉呀,小兄弟你可急死我们了,你一连昏睡了这么多天,再醒不过来,我们夫妻可就真是为难了!”说完冲过来用力拍了拍徐春的肩膀。
那妇人李翠莲也是十分高兴,说道:“是啊,你要是一睡不醒,留下这么个孤苦伶仃的丫头,她可怎么活啊!还好老天爷垂怜你们两兄妹,真是老天保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