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龙犹巨龙。
笔直飞天。
此楼之高,顶苍天而来,俯瞰整个西蜀帝国,存在已不知多少世纪,百万黎民只知它历史悠久,在皇室祭祀先祖时才开启,它建于何时,又有何用,从来就没有人知道。
这一日,在漫天滂沱大雨中,矗立几百年的庞大摘星楼,拔地而起,冲风绝尘,往西蜀皇宫疾疾飞去。
气流轰隆飞散。磅礴雨幕顷刻被撕裂。
大批逃难百姓与无可计数的双方交战士兵听闻天空锐啸频频,纷纷冒雨抬头观望,紧接着,全部都被天空那非人所思一幕所震撼,就如同天降异象,让人历历在目无法忘记。
天空中,高达百丈的摘星楼冲上天空,一路横行,庞大的塔体在空中形成一道磅礴阴影,犹如一块齐天乌云,黑色的影子遮盖了相当大的地带。
摘星楼撕空而行,掀起轰隆罡风回旋,在漫天风雨中,落于乾和宫的大殿外。
塔座落地风尘滚滚,大地在此一瞬轰隆震荡,整个乾和宫在这余波中风雨飘摇,强烈的摇晃大殿内部四周墙壁上的长明灯全部震掉。
大将军眼中泛起阵阵神采。
衡赢面不改色,五指伸展,向上,作握状。
宫外风起云涌。
长可百丈的摘星楼在这一抓之力下光芒万道,巨大身躯骤然收缩,翻起滚滚光芒,在耀眼的金色线条中不断变化,越来越小,由一百丈至七十丈,再至五十丈,继而三十丈,然后在十丈,至最后,百丈的摘星楼变得不过一丈大小,流光溢彩,风声涌动。
那一丈大小的摘星楼继续缩小,层光持续翻滚,变成了一支只有四尺大小画笔
焕风千庭笔。
拥有三百万土地、四百年基业、千余万子民西蜀的镇国之宝。
焕风千庭笔悬于空中,缓缓散发着如星辉一般的光芒,它的出现,天地仿佛都颤抖,它周围百丈的距离形成一片真空地带,天外疯狂的大雨全部自动避让,不敢落在其周围。
俯瞰之下,焕风千庭笔虽小,却像是一支利箭直直破开苍穹雨幕,雨滴虽有千万而不能落其旁。
焕风千庭笔缓缓飞入衡赢手中。
他发无风自动。
气机刹那万千。
天空,仿佛在这一瞬沉寂下来。
他缓缓升空,一步十丈,迈出乾和宫。
伽蓝大将军单指按刀,玄甲光芒骤然上升,身影紧随其后,一跃飞上天空。
皇帝衡赢双眼微微闭合,右手轻轻握住焕风千庭笔,漫天暴雨在其双肩自动改变轨迹,雨不粘衣,清洁如镜。
他说:“武者雪中送炭,书生锦上添花,我文士修为乐府境界,感悟词牌名有三,今日为大将军书写一词,祭我西蜀泱泱国运。”
伽蓝陆甲第一人的大将军点头说好。
画灵笔,天地间最不可估量的伟岸势力,万物轮回的绝对主宰,高高在上的巅峰力量。
它可以让世间一切死物重入轮回,起死回生。
它可颠倒世间黑白真假,活死人,肉白骨,阴阳时空倒转,它可颠倒一切。
它可使得笔下万物具有灵性,从画卷中破墨为真。
衡赢手持焕风千庭笔,以乐府境大宗师的身份,在空中徐徐幻画,文士至乐府境,便可从天道变化中感悟一首属于自己的词牌。
这位西蜀皇帝感悟的词牌恰恰便是--钗头凤。
昔年故人遗我紫金钗,而今孤身一人悲满怀。
旧地如重游。
他以右手三指持笔,拇指轻托,小指为底,手腕轻弯,在天空中写下数字。
他每写一字,心就莫名一颤,至一半,清泪至腮边,天空金光无数,大雨连天而降,几乎瞬间狂风暴雨,冷雨倒灌,天风吹衣,末世帝王眼眸中雾气迷离。
这一生走走停停,有多少这一走就是一辈子。
亡国能怎样,丢了天下能怎样,世人人都嘲笑又能怎样?
人间几人能懂我?
一首词写至一半搁笔,凉风烈烈漫天,肩膀耸动,这位也许一直在强行忍耐的末世皇帝,面无表情的脸庞上,终究是泪流满面。
我曾哭谁。
谁曾哭我。
哭哭笑笑,笑笑哭哭,一生彷徨谁能仰望宿命桎梏。
我曾许你一生一世,而今,做不到了。
我已君临天下,你却四海为家。
双凋,双阕,二十句,六十字。两叠,四转韵,七仄。
她一生唯喜夜雨。
她一生唯喜宋词。
她一生唯喜,始终不曾陪伴身边的你。
他轻轻落笔。这一笔,既书离别,更写生死。
春如旧。
人空瘦。
泪痕红浥鲛绡透。
人成各。
今非昨。
病魂长似秋千索。
他抬头仰望,凝眸,风雨缱绻漫天,落在脸庞。
可怜孤似钗头凤。
烟雨迷蒙。
雨声寂寂。
声情凄紧。
深沉的大雨中,仿佛有一女子,朦胧朦胧出现,大雨滂沱,模糊了她的容颜,看不清样子,就好像隔了一层清沙,忽远忽近,忽明忽灭,触之不及,好似一个风吹间,就要烟消云散。
她踏雨而来。
她衣袂飘飘。
她起步如莲。
她身姿如鸿。
君赠钗头凤。
六十字群起而飞。
她蓦然回首,怜眉低垂,好似在说着什么。
我从不怕海角天涯,只要有你,哪里都是我的家。
伽蓝大将军默然,目中有深沉叹息,本来按刀的双指轻轻松开。
他没有出刀。
他不忍。
只是这般离愁别恨、家国兴亡,任谁,都阻挡不了。
他们,不过这个百万山河大时代的一个个小小的缩影。
战火纷飞的年头,儿女情长,大多以悲伤结尾。
荒烟漫草的乱世,就连分别,都已寂寞。
是非功过、悲欢离合,都留于后人说罢。
漫天金光大盛。
文气如龙。
六十字如群兵战起。
烟尘滚滚。
只六十,却遮天避日。
苍天大雨全部退却。
大将军临风不惧。
长风穿发。
他只是微微开口,默念两字。
“双峡”
原本骤然一停的大雨顿时咆哮。
平静且广阔的土地瞬间轰隆而起,高高破土,顶天而出。
地下仿佛有巨兽一点点撕裂厚重土地,两道足有一百丈的山岳相继而来,把雨势震地明显一缓。大地轰隆巨响。
建了不知多少年的西蜀这座磅礴宫殿在大地这一股彼此浩荡撞击声势中,开始左摇右晃,表面金砖陆续脱落,尘土飞扬肆意,大粱龙骨依次断裂,碎石掉落如乱雨。
整个偌大乾和宫,轰然崩塌。
不过片刻工夫,便全部化为尘土乱石,辉煌不再。
放眼望去,举目尽是尘土,这座占据土地绵延两百多里的古老建筑群,如同被穿越地底的一双大手生生撕裂,彼此相继倒塌,轰隆声响传彻数里开外。
尘土如雾,浮动在断石残墙之上,遮盖一切,原本的繁华,全部沦为一捧黄土。
衡赢脸上的哀伤之意逐渐减少,缓缓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释怀。
也许这么多年,他才是最累的罢。
他用尽一生,尽管手持国器焕风千庭,也仅仅是绘出了她的容颜。
有太多来不及追忆。
来罢,来罢。
去罢,去罢。
雨中,西蜀皇后的美丽容颜开始变得越来越淡,水墨气息点点消散,尽管伽蓝大元帅的双峡没有攻击,可画灵之力历来被天地所不容,这也注定了她存在不了多长时间。
她双眼微微闭合,脸上有还存留着一抹轻浅笑意。
烟雨如雾。
层层叠叠。
暗淡的几乎已经快要透明的空气中,她的身影,缓缓,飞天而去。
消散于天地间。
注定是西蜀最后一任君王的衡赢笑容越来越明显。
空中词牌钗头凤六十字迎风变化,越来越大,直有百余丈。
长空起烟火。
六十字,便是六十座大山。
压空而来。
遮盖一切。
双峡撕裂大地,形成两道深不可见底的天堑,这裂缝之巨,横跨整个王宫。
伽蓝大将军脚踏迅速升起的双峡,高大土地崛起如雄,整个身体随这一条大峡迎上天空。
犹踏巨龙。
绝壁天悬,腾波迅急。
帝王手持焕风千庭,乐府境界全力而出,天风呼呼而吹,浩浩荡荡,百字如同大山,刮起尘土如卷,疾疾拍下。
大元帅脚踏双峡,裂地而出,一路直上,刺破青天,如节节爆竹,越来越高。
文字大山与双峡,在高空中轰然相撞。
“砰砰砰”
巨响惊天而起,在天空炸出道道灰色痕迹,周围空间被硬生压爆,强大气流漫空飞舞,碎石、尘土、断壁全部齐齐飞上天空,汇集形成一道巨大漩涡,连同暴雨一并而转。
整个天地,骤然灰暗下来。
这座被毁的七七八八的宫殿上,大风暴再次席卷,接连不断的炸响声过后,六十字消失过半,双峡已毁其一。
衡赢双手颤抖,目光中深色更烈,吟诗写词一辈子,今日,可名正言顺的一场酣战,他又如何能不尽兴。
人生,当如此。
以酒当歌,以词为剑。
男儿,当如此。
“伽蓝百万雄兵,当以大将军为甲,此一式双峡,冠绝天下。”
对面高空伽蓝大元帅脸色同样有些灰暗,表情上却是丝毫不掩的赞赏,手中刀势减缓,平整一下呼吸,回道:“国君文士乐府境界名不虚传,词牌一曲钗头凤,可与天公试比高。”
两人再笑。
风云起。
八方雷动。
衡赢皇帝眼中笑意更浓,他心胸已无不舍,若写尽人间词,此生不再留有遗憾
他双手伸展,其状抱天,仰天而望,风入其怀。
幽幽苍天,唯此君者。
与天同贵的焕风千庭笔自动飘上天空,悬浮于身前,它身上金光缠绕,锋芒毕露,不断向上冒的光芒犹如大风横刮。
峡里谁知有人事,世中遥望空云山。
他脚下剩下的最后一道大峡包裹在外的岩石层开始崩溃,点点剥落,有大火油然而生。
火势滚滚。
炽烈燃烧的熊熊火焰把苍天燃红,大雨从天而降,烈火从地而生,一上一下彼此对立抗衡,这两大波势力猛烈对碰,凶猛大火把那大雨逼地层层后退,无数水汽在高温中以相当迅捷的速度蒸发.
若从天而观,就会发现在这片皇宫废墟上,火与雨两种本来对立的自然气象同处于一个画面中央,诡异震撼,雨势呼啸,大火绵延,两两同生形成一个奇幻世界。
整个山峡此刻变成了一道火峡。
火峡犹如一条拔地而起的巨大苍龙。
苍龙游龙摆尾,怒然起青穹。
手持焕风千庭的乐府境大宗师在文士一途已然触摸到了大造化,从写实,到了写意。
眼见万物皆为实,心中万物乃为意。
所写字词不再局限于单一个体,而是有了缥缈意境,词若有了意境,已无敌于天下。
火峡顶苍天。
刺破青苍的峭壁,如庞大石剑锋利且夺人魂魄,石体外表好似岁月剥蚀,斑斑驳驳,历经沧桑,石缝与势缝之间独具风骨,丝丝缕缕,无不浸透着远方的幽冥苍凉。
火峡俨然一兵从天而降的庞大天剑。
刺入词体中央。
衡赢面容安详,在这一个瞬间,他忽然闭上了眼睛。
风声呼啸。
他放弃了抵抗。
贵为一国之君,天之子的他双膝弯曲,徐徐跪下。
大元帅神色复杂。
皇帝说:“我从不恐惧死亡,今日,以我自身性命,外加焕风千庭,求大将军一件事。”
玄甲将军停住山峡,双脚踏立,“请说。”
衡赢挥笔写以数行字,字体光芒涣散,直接映如大元帅心神。
随后灰飞烟灭。
磅礴几乎一眼难望尽头的空点,瞬间黑暗。
天地间光影摇晃。
这对话的内容,天知,地知,皇帝知,元帅知。
从此世上再无他人。
衡赢面目悲创,双眼仿佛渗血。
大将军沉默不语,面有动容,也许还有哀伤,他长叹一口气,缓缓呼吸。
末世皇帝声音沙哑,乱发拂面,说不出是凄苦还是绝望,只是出奇平静的,望向当今世上刀法与兵法并称双绝的伽蓝第一人。
大将军抬头望天,他似乎回想起曾不知多少年前的往事,一点点,一幕幕,萦绕心间,挥之不去。
许久,他缓缓点头,道:“我答应你。”
皇帝苍白的脸上,终究是多了一抹笑容。
他缓缓看向自己。
“我叫衡赢,却最终,没有赢。”
他低头自言自语,仿佛嘲笑自己。
“我可亡国,却不愿作亡国奴。”
尔后沉默许久。
缓缓举剑。
这一生很长么?
这一生很短么?
是时候,该走了阿。
走罢。
人世既已无眷恋,空留又有何用。
若下辈子相遇人海黄昏,你是否还会记得我的眼神?
真有下辈子,别来宫廷了。
好么?
剑飞起。
头颅落下。
天色,逐渐黑暗下来。
大将军站在原地,晚风徐徐,远望疮痍满目,废墟一片,曾鼎盛持续数百年的辉煌,今日,以一种悲伤的姿态,落幕。
没什么,会天长地久。
没什么,可永垂不朽。
但是要有你,我就愿风雨同舟。
伽蓝第一武将选择把这个秘密藏在心底,永世不说。
就像那座曾经辉煌的城池,如今已随尘土埋入地下,不会再有人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