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文彦回到香港後，两百多份微积分期末考答题本已经躺在他办公桌上对他邪恶地笑了。
平安夜，他推掉所有朋友的邀约，点亮了教学大楼里唯一一盏办公室的灯光，在桌前静静地批改着这些答题本，他维持了一贯的完美主义和一丝不苟，边改还边纪录学生错题的型态和分布，以期来年在教学的时候自己可以有所提升。
为了公平起见，所有答题本上的学生姓名学号都被贴上了弥封条，理论上每一本佟文彦改起来应该都是相同的，可是人的字迹真的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尤其是这种兵荒马乱下的字迹，特别能体现出一个人的性格和形象。
十二点的钟声‘当当当’地敲响，佟文彦蓦然抬起头来，看了看桌上的答题本堆，发现自己批改了一晚上，才解决不到五分之一，只得苦笑一下，又俯首继续努力。
他自然也知道，这麽多答题本他是不可能一口气改完的，只是每完成一本，‘就再多改一本吧’，他就会这麽告诉自己。
直到那熟悉的娟秀可爱的字迹映入眼帘，他知道，这真的是今晚最後一本了。
甄羽的答题本他改起来特别轻松，一路都是打勾，过程算式写得整整齐齐，答案正确无误，他嘴角不禁微扬，正当他以为她这次考试要拿满分了的时候，又赫然发现，她倒数第二题的答案是错的，只好把打了一半的勾硬生生补成个叉。
真是不让人省心，佟文彦笑着摇了摇头，在一旁写下了正确的式子，虽然这些答题本并不会发还给学生，她也没机会看到，但他还是仔仔细细地写了。
合上答题本，放下红笔，佟文彦转动转动僵硬了的肩颈，披上大衣围巾下楼，坐上他那辆银灰色的宝马，准备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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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吧里，甄羽有了上次的经验，已经晓得如何把握微醺的度，一个人喝掉了大半瓶白酒後，脑袋开始昏沉，便结了帐，在人堆中找到玩得正嗨的杰西卡，跟她说想先回去休息了。
出了酒吧，步行离开兰桂坊区域，回到主街上，路边就有一排排的出租车，甄羽挨个挨个用蹩脚的广东话问，要回学校他们载不载？要多少钱？问了一圈，每个都说要四五百港币，是来程的好几倍了。
这是在宰肥羊呢！也不知道这群司机是打算敲诈那些喝得不省人事的呢，还是欺负像她这样外地来的，反正甄羽倔脾气上来，就是走着回去，钱也绝不给这些人赚。
不过说是这麽说，以她的脚程走到天亮也走不到学校，这个点地铁又都停驶了，甄羽只得沿路一边走，见到巴士站牌就看看有没有通宵车，有没有开到学校附近的。
十度左右的气温里，甄羽就穿了一件洋装外面罩一件大衣，走过几个街区後，裸露在夜风中的双腿和手已经被冻得发白，她不由得把手缩进袖子里，环抱起自己，瑟缩着脖子微微哆嗦。
甄羽试图分散注意力，减轻寒冷的感受，便端详起路上那些精致得让人目瞪口呆的车子，今晚在路上跑的豪车还真是不少，帕加尼丶奔驰丶兰博基尼一辆辆从她身旁呼啸而过，满大街俨然成了个露天车展，远远地又见一台银灰色的宝马驶来。
佟文彦享受着引擎沉稳优雅的吼声，穿梭在城市的夜色里，两旁的写字楼丶街道丶路灯飞速从窗外闪逝，隐隐约约，他瞥见一个米白色的娇小身影一闪而过，一头乌黑亮泽的长发在风中飘逸着，气质像极了那个这学期经常坐在他对面埋头做题的女孩，她怎麽会出现在这？
三秒钟後，佟文彦果断把车停在路边，急匆匆下了车，回身，车门在身後一甩，几个箭步追上那女孩。
“甄羽！”佟文彦浑厚有力的嗓音划破寒冬。
“老师？”甄羽蓦地回过头来，看到佟老师高大的身影就在她眼前，她竟莫名地感动。
“你怎麽在这？”佟文彦见她一张小脸白皙中透着潮红，双眼噙着迷离的柔光，就知道她喝了点酒，不禁皱起眉头问道。
“和朋友来庆祝圣诞节。”甄羽笑着回答。
“那你朋友呢？”佟文彦故作平静地问，他见她在这大冬天里穿得如此单薄，忽然觉得她就像一小纸片一样，不知道什麽时候就会被风吹走。
“还在酒吧里。”她往兰桂坊的方向指了指。
“外面冷，先上车。”佟文彦以一种不容拒绝的语气下命令。
他虚搂着甄羽，用身子在她身後替她挡住寒风，来到车旁，拉开车门护着她上车，确认她坐定了才关上车门。
佟文彦一面快步回到驾驶座上，一面解下自己的围巾，一上车，先把车上暖气开到最强，然後又探过身去替甄羽围上围巾。
甄羽感到有些不知所措，围巾上还带着他的馀温，她的脸突然涨红，嗫嗫诺诺地推托道：“老师你围着吧，我不冷。”
佟文彦闻言，用温暖厚实的手掌一把握住甄羽的小手，瞬间，她羞得心脏都忘了跳动。
甄羽冰冷的手指立马戳穿了她苍白的谎言，他瞋了她一眼：“说谎！”
他一转头，又瞥见她一双嫩白的腿就这麽无遮无掩的，便回过身去，从汽车後座拎过一个纸袋来，从里面拿出一件白色羽绒衣轻轻盖在她腿上。
“这是？”甄羽一看这件羽绒衣竟是女版，肯定不是佟文彦自己的，便怯怯地问道。
“赔给你的。”佟文彦简短地回答。
“啊？”甄羽很是疑惑。
“上次学转笔，我不是弄脏了你的外套吗？”佟文彦解释道。
听他这麽一说，甄羽这才想起，上次佟文彦喷出去的红笔在她外套上擦过一道痕，回去之後她洗了好几遍洗不掉，便把那件外套挂在衣柜里，再没拿出来穿过了。
“可是……这太贵重了。”甄羽感觉这件羽绒衣又轻又软又保暖，肯定不便宜，实在不能收下。
“不贵，机场免税店买的，圣诞节还有打折。”佟文彦轻描淡写道。
“其实我那件外套再洗一洗还能穿的……”即便佟文彦这麽说，甄羽还是觉得不好意思收。
佟文彦见状，只得滥用一下人民教师的职权，明摆地威胁道：“收下它和微积分不及格，你选一个。”
可他没想到的是，甄羽居然一脸认真地考虑了起来，佟文彦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便出手敲了下她的头说到：“傻丫头，就当是我跟你学转笔的学费行不？你如果觉得过意不去，那就认真点教。”
甄羽这才终於妥协，露出如暖阳般的笑容，抱起轻柔得像棉花糖一样的羽绒衣，眼神坚定地点头说道：“嗯，我一定会勤勤恳恳鞠躬尽瘁地教，必定让你青出於蓝更胜於蓝，练到炉火纯青登峰造极的境界的。”
佟文彦回避了她眼中的光芒，嘴角不易被察觉地抽了抽，他也不过是随口说说，居然不小心把自己推入了火坑？
“我送你回去吧！还等你朋友吗？”佟文彦自顾自地系着安全带，一边问道。
“不等了，但是这样会不会太麻烦你？”甄羽怕佟文彦不顺路的话，自己会耽误他的时间，像他这样高高在上的人，肯定有千百件比送她回学校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什麽傻话！”佟文彦看路上正好没车，乾净俐落地回转，要不是腾不出手，他还想再在她那小脑袋瓜上多敲一下，这女孩真是客气礼貌到了个极致，认识他以来，每次递东西拿东西总是两只手，柠檬水给她泡过那麽多次了，她也没当习惯，总不忘躬身道谢。
可太过礼貌的人，容易无意中给人一种疏远感，佟文彦其实也想问问她这个月过得如何，琢磨了半天，却变成：“你期末考倒数第二题，怎麽代公式都会代错啊？”
“老师你怎麽会知道哪份答题本是我的？”甄羽感到诧异。
“你的字我认得。”佟文彦淡淡地道。
“呃……不晓得，大概是因为紧张吧。”甄羽随便找了个藉口搪塞，她哪会记得自己写什麽答案，这些东西考完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看来还不够熟练，这星期天补课得多给你些题目做。”佟文彦专注地望着前方，单手俐落地操作着方向盘，另一只手自然靠在扶手箱上，有种掌控大局的感觉。
甄羽才不接这话茬，顾左右而言其他：“老师你前阵子出国啊？”
“嗯，去日本做学术研讨兼发表论文。”佟文彦为了这次研讨会已经准备了许久。
“还顺利吧？”甄羽语调轻快地问。
“还不错，和几个领域权威聊过，他们都觉得这篇论文有突破性，也给我指出了一些可以再深入的方向。”佟文彦平实地交代，毫不张扬。
甄羽用微醺的醉眼偷望佟文彦搭在方向盘上的手，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手掌宽大厚实，手背上隐隐有青筋裸露，她脑中浮现他用这只手拿着粉笔在黑板上写算式的样子，他穿着衬衣的背影乾净挺拔，他是多麽优秀的一个人啊，能够把教学丶实验丶论文丶生活样样都做得那样完美，她多希望自己能做到他的一两成也好，这样或许她这两天就不会把自己搞得一团糟了。
佟文彦许久没听见甄羽回话，侧过头去看她一眼，发现她正用崇拜的目光盯着自己瞧，他突然感到有些难为情，露出腼腆的笑容问道：“怎麽了？”
“觉得你好厉害，什麽都能做得那麽好。”大概因为喝了点酒，甄羽说话都感性了起来。
不晓得甄羽为什麽突然这样说，佟文彦还以为自己刚刚教育她的那番话，她往心里去了，忙安慰道：“我就是念念你而已，其实你学习还是挺好的。”
“可我其他的都不好，我还伤了我好闺蜜的心，我们的友谊摇摇欲坠。”甄羽望着窗外灯火阑珊，眼中满是惆怅。
佟文彦从眼角的馀光中瞥见女孩精致的侧颜，在路灯的映照下每一道弧线都纤巧细腻，可此刻在她的脸上，却找不到半点平时那无忧无虑天真可爱的笑容，佟文彦一颗心揪了起来。
他沉淀了片刻，才开口用沉稳的嗓音不急不缓地说道：“只要你相信，相信你们之间的友情，你们就能一起走过风浪，可如果你放弃了，那你们才是真的断了。”
甄羽听到这段话，猛地回过头来，忽然一阵鼻酸，她眼眶含着泪，嗓音有些沙哑：“但是有人跟我说，有些人一旦分开，就注定了要渐行渐远”
佟文彦伸出一张大手，温柔地放在甄羽头顶上，揉了揉她顺滑的发丝，说道：“看不见的，不代表不存在，就算你们都各自拥有了不同的生活，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有一天回首，你会发现她就在那里，你从不曾失去过她，你们或许不再一起创造好多新的回忆，但是你们过去的回忆和她逢年过节问候的短信都会一直陪伴着你。”
豆大的泪珠滴滴答答地打在白色羽绒衣上，甄羽低下了头捂着脸啜泣，自打和黄佑婷吵架以来，任凭心再酸楚丶再疼痛，她还没掉过一滴眼泪，可是此刻，她再也控制不住。
甄羽感觉佟文彦的话，一句一句都直击她的内心，当这个世界逼着她变得务实，当她在成长当中不得不变成能适应社会的样子，却有人对她说：你还能够怀抱希望，你还可以相信友情。面对这些话，她怎可能不感到动容？即便这是佟文彦安慰她的谎言，她也愿意被欺骗，她就愿意做个天真的傻子，去相信友情，去相信永恒，她先前不敢哭，是因为连她自己都怀疑着这个信念，可现在，她知道，自己还有他。
佟文彦把车稳稳地停在甄羽宿舍楼下，静静地陪伴着一旁泪流满面的女孩，他感觉她的肩膀好小好小，他多想把她揽过来，让她靠在自己胸膛上哭，可理智终究没有让他这样做，他只是探过身去，好轻好轻地拍着她的背，替她抹掉脸上的泪水。
不知道过了多久，甄羽才渐渐止住抽泣，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羞涩地笑着对佟文彦说：“真是不好意思……”
佟文彦微笑着摇摇头。
甄羽抱着羽绒衣跳下车，又再三道谢。
佟文彦一直目送着甄羽离去的背影，直到它消失在宿舍门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