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最高的地方是喜北口的长城,太祖勒石记功的地方,却没有人知道,天下第二高的地方在哪。就像你很难在这秦岭诸峰中找到第二高的那座。无边的云海间,连鸟鸣都仿佛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更遑论人。
秦岭的最高处有一座小庙,南风起的时候,庙上面的瓦片发出尖锐的笑声,仿佛是在说,你看,这日子一天天过去,人间沧海桑田,我无悲无喜。
山上的日子很平淡安逸,或者说,确实没什么好玩的。偶尔传来的,除了风声,雨声,鸟鸣声,日光穿林而过的声音,就只有老人慢吞吞的讲话,和少年平静的回答。
“吾日三省吾身,早上吃啥,中午吃啥,晚上吃啥。”老人把手里的拐棍往地上啪叽一打。
“急什么,有的是吃的。”旁边的少年随意的把火生起来,把水倒进去。“天下四方如此广阔,怎么会没有一点吃的;古往今来这样漫长,什么饭做不熟。”
老人摸了摸鼻子。有些湿。他把手略略拉远了一点看,却是被染上了红色。那红略暗淡,却分明是血色。尖锐的哨声自空中传来。血色的雨点落下,然后马蹄声,刀剑声,人吼声。浓烈的黑云从远方翻滚而来,卷动乌云的罡风似是从九天之上刮下。只一刹那,这山间的林木全部被烈火焚烧,化作黑色的炭,细碎的灰。不知何时,玄色的铠甲重骑已如潮水一般围在这小庙旁边,围住了老少二人。黑色的旗帜有被火焚烧过的痕迹,在空中猎猎飞舞。
旗帜下,为首的骑兵拔出锈蚀的铁剑,向老人指了过来。
“该走了。”老人似乎是直接无视了那骑士一般,站起身来。“你看看,让你早点做饭你不做,这下谁都吃不了了。”
少年也摇着头站起身,随着他起身的动作,锅里的食物迅速腐烂,风化,变成黑色的灰烬又随风消逝。原本是盛着食物的锅,也在瞬间生出黄色的锈,那些锈又脱落,然后再次生锈,最后整个变成一摊细碎的灰。
“我怎么知道会这样。或者说,这么快。”少年说。
于是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庙里。随着老人跨过门槛,外面的天空开始崩裂,出现细长的,闪烁着怪诞颜色的缝隙,从中落下血色的长河。大地自远处,粉碎为星星点点的光辉,然后暗淡。血河有的落进无尽虚空,有的落在地上,再从大地的边缘落下。虽然,大地的边缘也在极速地向小庙靠近就是了。
包围着小庙的骑兵,被血雨打到的位置,肌肉溃烂,露出森森白骨,铠甲被淋到的位置,直接被洞穿。至于站在血河正下方的,更是连渣都剩不下。但是最前方的领袖却将手中的剑再次举起,向天。
号角声响彻四方。
“杀!”
“杀!!!”
无数的骑士冲向这小破庙,这破庙仿佛大海孤舟一般,在喊杀声中瑟瑟发抖。
而此时,少年刚刚踏过破庙的门槛。目光所及,是端坐在台子上的,和少年长的一样的神像。“香呢?怎么只有一支了?”老人问。“因为有两支的时候用了一支,所以只有一支了。”少年满不在乎地说。“反正也没有个头,多一支少一支也没有区别。”
老人叹了口气。他拿出那根香,在怀里点燃,然后恭恭敬敬地插入神像前的香炉。
马蹄声越来越近,黑色的骑兵如潮水一般涌进来,冲到老人的身边,刀高高的扬起,然后,下劈!
回应他的,是一片如水的光芒。以神像前的香炉为中心,波纹荡漾开来,水色的薄膜将神像前的方寸之地给护住,无数的骑兵前仆后继的涌来,再前仆后继地湮灭在这层护壁上。无知,无畏。不知死,亦不知生。
一阵少年听不懂的吟诵声传来。老人跪在香炉前面,静静的闭眼祷告。双手合十。
“你省省吧。”少年转过身去看着屏障。“神。。。神都已经死了。自称神的,被他人称为神的,都死了。这世上已经没有神了。”
“你呢?”老人静静的问了一句,换来的却只是少年的笑声。“神?没有了神格,我也不过只是个人罢了。”
“但这灭世的神罚却因你而起。”
“但我却无法终结掉它。或者说,在我从神化为人的那一刻,我已失却神性,失却神权如同最羸弱的人类。”
“你曾是万神之神。”
“对。现在,我是万人之人。”
“这里没有万人,只有你我二人。”
少年没有说话,于是重回静默。他只是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肉里。
“我,无能为力。神罚,和神的意愿无关,他是世界本能的应激反应。”
又是一段尴尬至极的沉默。双方都没有说话。
外面黑色的骑兵已经稀疏,然而天上的血雨仍旧没有停下。
“这次有点不一样。”
“啊,对的,因为已经快结束了。世界的法则已经从根源上开始崩坏,再也无法挽回了。今天,我们都会死去。”少年转过头,“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老人迟了一会,才缓缓说:“我有罪。”
少年摆了摆手,“那些有罪的,无罪的,我都赦免;有灵的,无灵的,我都愿你幸福。”
什么都没有改变。血雨敲打在破庙的瓦片上,发出沙沙的声音,雨滴从屋檐上滴落,滴答,滴答。
“但是是我将你打落神位。”老人有些艰难地说。
少年一句一句的说
“我赦免你。”
“神之所以为神,不在于力量的强大,而在于心。”
“我赦免你。但是,这世间的千万人,他们会赦免你吗?”
“我是神,而他们,是人。”
水色的屏障终于崩坏。血色的雨也停下。黑色的骑士对少年熟视无睹,从少年的身侧穿过,激起的劲风让少年打了个踉跄。骑士抬起手中的长枪,向前面一递。
血从老人的胸口涌出,从老人的嘴里涌出,无数的光芒从他身上发散出来,他似乎想挣扎着说点什么,但是少年最终什么都没有听见。
大地继续崩坏,直到少年脚下的最后一块也消失不见。天空中光芒开始消逝,直到少年最终什么也看不清。与此同时,有一种温暖包裹着少年的身体,让他渐渐想要合上双眼。
黑暗中,仿佛有光。
少年怔了一下,然后一种笨拙的姿态,拍打着双手向那边划过去。近了一点,确实是光,光浮在一个少年的雕像上空。万物毁灭的如今,这实在是太过古怪不过了。光照亮了少年的面目,也照亮了光下面少年的神像的面目。
少年伸出双手,向光的位置握住——
光的洪流席卷,少年被包裹在光里,刺得让他睁不开眼,感觉失去重力的拉扯,又马上获得了重力。双脚,接触到了坚实的地面。
“欢迎来到轮回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