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至。
长安城灯火通明。绿萼坊早早客满,门口亦挤满了人,有些甚至向隔壁醉仙居租借桌椅摆在坊门外的街道上,堂堂正正饮起酒来。其中不乏身份地位尊贵的豪门公子,坐在外面也并无不耐,不时走进坊里与熟人闲酌几杯又回到外面。
一阵哄闹之声传出,坊外的人一拥到门口,直身探望,待看清后笑了笑又坐回位置上。
“原来是流火姑娘啊。”
“是啊,刚至戌时,心砚姑娘该是还要在整理一阵。”
“来,接着喝。”
流火此时换了身金红色拽地纱裙,梳懒懒垂髻,一支玉珠步摇以饰。额间是金箔剪成的桃花花钿,妆容是时下流行的酒晕妆,胭脂抹散在两颊到眼尾处,如醉酒般的嗔样。此妆还是当朝才子翰林院学士赵齐一次府中与夫人品酒,见夫人微醺的模样,一时起意为其所创,更是道出一句“今见娘子此妆,为夫先醉三分”的佳话。金童玉女,羡煞旁人。这酒晕妆便是这么流行起来。
见流火一双玉指绞着丝帕慢悠悠地从楼上下来,便有礼部侍郎孔钰之子孔傅摇着折扇走上前来搀扶。
“今见姑娘此妆,在下已醉翻了!”孔傅说着托起流火小手。
狠点了孔傅胸口,流火笑了声,“真贫!”
孔傅作势揉了揉痛处,谄笑道,“流火姑娘,真真的,这堂上尽是追逐心砚姑娘的风流公子,就除了我。”手中折扇一挑,轻挑了挑流火的纱裙,“就除了我是深深拜倒在您的裙下啊。”
厅上众人皆开始起哄。
“流火姑娘,快给我们孔大少爷个说法呀。我们孔大少爷,可是尚未娶妻啊!”
“哦?”流火一蹙眉。
孔傅弯了弯身子正欲搭话。流火却从他手中抽离,走向乔卿然。
“孔大少爷说这堂上尽是追随心砚姑娘的,乔公子,当真如此吗?”流火一首撑桌,上身向坐在傍边侵下,娇容差几寸挨上乔卿然,一张脸在他面前放大,双目无辜地看着他,他哪里料到这番变化,平日里这流火对他不温不火的,两人连话都没说过几句,一时哑然,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流火咧嘴一笑,两手臂一伸环上他的脖子,坐到乔卿然腿上。孔傅气得够呛,又无奈对方是乔弼儿子,也不敢擅动。乔卿然虽一下子不知所措,可毕竟万花丛中,一向自认游刃有余,便缓过神来,也把住流火纤腰。
“乔公子,艳福不浅啊!”
众人风吹就倒,孔傅气得拂袖而走。流火根本没看他,身子更亲近了乔卿然两分,一只手不停揉按着他的肩背。正待乔大公子抬指,想捏捏她的下巴。一只瘦弱的手出现,抓住他的手腕,一别,一眨眼功夫便将他身上的流火打了个横,抱了起来。
乔卿然手上倒是不痛,只是面子给全扫了个地。登时站起来,看着眼前这男子。
“你谁啊!”
男子竟不回他话,表情虽没什么变化,但眼睛却似要将他戳上几百个窟窿。
乔卿然上来用力推他,男子也分毫不动。乔大少爷不信,使足全力再推,不仅男子没给推倒,自己还给反弹摔了个底朝天,一时又颜面全无。
流火被他抱着也没闹着下来还连忙朝他赔了几个笑,说道,“乔大少爷,嘿,甭跟他一般见识,当奴家求您了。”
乔卿然这才反应过来情况不对,皱着眉头看流火,等着她说出个合理解释来。
“哎呀乔少爷,这是奴家那该死的姘头!”说着就依在男子肩上,娇嗔一声,对男子说,“好了,要不是我以为你做生意要南下想抛弃我,我也不会出此下册逼你现身啊。”
男子果然低首怒看着她,一口牙怕是都要咬碎了。
众人这才明白怎么回事,乔卿然也消了不少气。
“乔公子,你不会责怪我罢?”
乔卿然重哼一声,摆摆头无奈一笑,“你呀,今日差点叫我喊家丁打残他。看你下次还敢不敢欺负到我这里来。”
流火藏好眼中的鄙夷之色,“不敢不敢,再是不敢了。”
男子不再理会这些,抱着流火就疾步上楼进了居室。
楼下人笑着指他,“瞧他急得。”
他也置之不理,回到居室,关上门,将流火一下放倒在小塌上,自己走到脸盆前,搓起洗脸帕。
流火哎哟一声,揉着自己可怜的屁股。
“你想害死我啊。”
继而坐好撇了撇楼下的方向,自顾自倒了盏茶喝了一口,“瞧见我给他身上下的今天这料了罢,保他半个月下不了床,看他还怎么来污染我周边的空气。”
接着慢慢倒在塌上,“唉”了声,闭上眼又说,“阁主怎么非要把我安排在这儿啊,天天面对那些小少爷们且算了,还有经常见那心砚的冰块脸,当真难受啊。”正说着,只觉脸上一点凉意。
睁眼一看,男子拿着帕子擦拭她那坊妈妈精心准备的妆容。
看着他认真仔细样子,流火笑露酒窝,唤他,“逐日。”
男子看她一眼,表示请她继续说。
她又闭上了眼,表示请逐日接着给她擦脸。
“上次跟你说以后我们去西域不是吗?我现在觉得不怎样啊。你看,那边缺水啊,我这么容易口渴,西域太不适合我了。还是塞外好,到时候你放牛牧羊挣钱,我和长赢赛马打猎玩,多好。”
是啊,多好。
闭目的流火没看到逐日嘴角露出的淡淡笑意。
尚书府。
庆禺今夜宿于妾侍房中,长赢潜入尚书夫人房里,长剑一瞬封其喉,剑光划过长赢双眸,没有任何意外发生。昏黄的烛光正照向墙上那一道血迹。长赢扬手将剑插入背上的剑鞘中,照羽令指示,在房中丢下一块令牌,便飞身离开。
长安上空盘旋着谁的歌声,唱着富有盛名的名句: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
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歌声正是从绿萼坊传来,长赢走在空无一人的街上,看向绿萼坊。那里圈住了那个绝世的女子,那个无论在哪儿都在发光的莫心砚。想到她,脚步不自觉变慢。耳边那首凄婉的歌萦绕不去,仿佛正在诉说心砚对那个人无妄的情谊。
“想什么呢?”
这才看到身边的马车。是李靖驾车勒马在问她。
她一愣。
“上车罢。”李靖唤她。
长赢跳上马车,掀开布帘。入目的是那张六年也未曾改变的容貌。冬日他不畏冷,夏日却必须大氅加身。是因为他的寒毒。
自己的存在,也是因为他的寒毒。
坐到他身侧。
他放下手中本朝镇边大将军赵修所著的兵书。淡色的眉眼瞧向她,
“刚从尚书府出来?”
“嗯。”她点头。
“今天不回绿萼坊了,跟我回天机阁。”
她转头与他茫然对视,从她自东瀛回来,一直在绿萼坊,公子笙除了给她传羽令,这是第一回命她跟在自己身边。
看出长赢在想什么,他问:“可记得初见之****说过什么?”
她又点头。
当然记得,初见之日,他说,“长赢,成为我的影子,做我身边最锋利的刀。”
“记得就好,你是我的影子。该时刻在我身边。”
见她又愣着。他又说:“刚回来,让你任性跟流火玩玩,这么多天,应是玩够了。长赢,你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