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去上了大学,林黛妮就很少回家了,她在学校里也极其省吃俭用,爸爸花长开每隔两三个月会到学校来看她一次,顺便给她一点生活费,可这钱并不多,有时候连基本生活开支都难以保证。
她开始学着记账,将自己的每一笔支出,都用一个小本子记了下来,每个月初,她把当月的生活必需品和餐费都预先列出来,做一个估算,再酌情进行删减,除了日常生活必需品外,最后删减到只剩下每天只吃一顿早餐和午餐为止,晚餐一般省了干脆不吃。然后在对照预算,将每天的实际支出又记一个详细的账目,这样子她就能很好地掌握自己每个月的消费情况,看是否超出预算,以便在下个月里加以严格控制,尽量缩减不必要的消费,争取不乱花一分钱,除了一个学期至少买一本名著是一种极其奢侈的消费外,其他的都控制在最小值里。
上了大学,她只买过两件衣服,一是冬天里的一件大红色丝棉袄,那是进学校第一学年末,放寒假前学校发了奖学金时买的,之所以选红色,仅仅因为看着温暖;另一件就是毕业时身上穿的这一袭长裙,浅咖啡色细格子套装,上身是一件一字领带小荷叶边的套衫,下面是和上身一样质地和颜色的长筒裙,直到脚踝处,是毕业前用做家教结余的钱买的。
平常日子,她身上穿的都是上高中时候的旧衣服,还有的是表姐云彩和云娇前几年穿得过时了不要了的,她们隔三差五地提了一大包就扔给林德青家,林德青本来是不想要的,但看到有的衣服成色还有几成新,就舍不得全扔掉,从中挑出几件给大妮和三妮,其他的还是都扔了。
在大学的四年里,林黛妮就像童话中的灰姑娘一样生活着,只不过,花园梦幻般美丽的校园里,没有出现过前来解救她于苦难的王子。
偶尔,林黛妮会跟着勤工俭学的同学,在双休日的时候,一起到学校外面找一些卖场和店铺的临时工做,但事实上兼职工作并不是很好找,有一次,和几个同学一起,接了一个发广告宣传单的活,几个人分散在一些陌生的街巷和近郊的村子里发传单,转了一整天,每人才赚了不到三十块钱,中午连饭也没吃,喝的水还是自己花钱买的。
还有一次,经人介绍,林黛妮去给社会上的一个自称某办公室主任的女士,去做晋升学历的代考,可一进考场,就被监考老师给识破了,还被羞辱了一顿,那监考老师把林黛妮拉到外面一个僻静的位置说:“你年纪轻轻的,想钱想疯了,竟做这种作弊代考的事,这是违纪犯法的,你知不知道?”那监考老师说着吓唬林黛妮的话,只不过她没到巡视员那里去告发,没有赶尽杀绝,只是把林黛妮赶出了考场。
那个办公室主任本来承诺,只要考过一门就给一百块钱的,结果,事情搞砸了,林黛妮不仅没得到钱,还被那办公室主任责怪了半天,那女人侍弄着自己刚烫的一头卷发,说:“你这孩子,做人怎么这么不灵活,你就不晓得跟那监考老师说两句好话,求求情,让你考了算了。”她恁是把林黛妮说得里外不是人似的,然后一转身踩着高跟鞋,蹬蹬蹬地走了,连头都没有回一下。林黛妮泪眼婆娑、满腹委屈地离开了考场,回了学校。从那以后,不管谁介绍,林黛都坚决不再也做这事了。
她后来找了份家教,给一个初三的孩子补课,可那家人只付了一个月的工资,说剩下的要等他家孩子中考成绩出来了再给。林黛妮觉得太不靠谱,补到第二个月中途的时候,就自己不去了,那半个月算是白干了。
这期间,林黛妮参加学校的义工组织,去敬老院和福利院做过事,但那都只是献爱心去了,没有半点经济报酬,就是在年终的学生素质评价表上多加了几分而已。
身边的同学,大多都比较现实,系里的男生,浅薄浮夸的也不在少数,那些家境好一点的屈指可数,鲜有玉树临风、英俊潇洒之辈,多是尖嘴猴腮、肥头大耳之流,还一个个成天拿着徐志摩和汪国真的诗集,在宿舍里念念有词,为的是能写出几封像样的情书,匿名寄给传说中的外语系的几个班花,可人家姑娘偏又不吃这一套,根本就不睬他们。
剩下的大多数,家境都不怎么样,也是从农村出来的,小时候生活的艰难,都在他们身上打下了烙印,长期的营养不良,让他们看上去黑不溜秋、灰头土脸的。虽说其貌不扬不是本人的罪过,满口乡音也不是什么大错特错,可是他们中总有一些人,来到了这三流的大学里,仍不甘寂寞,天天憋着嗓音,在女孩子面前学说普通话,文绉绉地装绅士,那北京腔没练出来,倒硬是练就了一副娘娘腔,一开口说话,不仅满脸憋得通红,而且嘴里像含着一块热豆腐,舌头都快卷成春卷了,倒出来的几句话,听着极其酸涩、令人作呕掉牙,这部分人着实也是不招女生们待见的。
在大学校园里,虽然同样是拥有青春年华,虽然人人都说青春是一个人一生中最美的年华,但事实上,也不一定所有人的青春都是光芒万丈的,也不一定所有青春的面庞都是神采飞扬的。
林黛妮的青春,在那四年里,也没有散发出什么夺目的光芒,那时的她,每天为生活费发愁,只不过是一个衣衫陈旧而扮相老土的女孩子,她不化妆,事实上也没有钱买化妆品,一直都是一个中学生的模样,偶尔会写几首诗,或者几篇文章,发表在校报或者系刊上,但这种东西,除了大一新生略有几分新鲜感外,其他人也没几个会正眼相看。
在大学校园里,可以做的事实在是太多了,各种俱乐部活动,新鲜又刺激,还有一些扩展人脉的社交活动也让一些同学乐此不疲,至于学业,好像都已经不是他们在大学里的重点了,最多考试前奋战一两个星期,或者熬几个夜,只要六十分就万岁了,假如一不小心考了高分,那就纯属意外中的意外了。
大家好像都很忙碌,又好像很闲散,但没几个人会把时间浪费在关注校报和系刊上那些不疼不痒的文字里面。
唯有一次,下午晚餐时间段,校园里一如往常地会想起一段柔美的音乐,然后开始转播市里的一个青春文学电台的节目,林黛妮的名字和一篇散文,意外地出现在了这个青春文学广播台的一位实习主持人口中。
那个夕阳西下的傍晚时分,估计只有林黛妮和小白两个人,伏在女生公寓某室的阳台上,陶醉于主持人略带磁性的嗓音中,或许也只有林黛妮一人认真听了那一段广播,小白只不过是陪客而已。
到后来林黛妮才通过小白打听清楚,那个实习主持人,是他们系里刚毕业留校的辅导员,也就是她们的一位师兄,无意间拿了林黛妮发表在系刊上的一篇文章,觉得朗朗上口,有点诗情画意的感觉,就顺手带到广播台练嘴皮子去了。
总之,林黛妮,除了喜欢写点秀气的文字外,其他的极其普通,名不见经传。
那些一开口说话就口若悬河、酸味十足的文科男们,心里梦想着能在某个黄昏,在学校的梧桐树下,邂逅一位温柔漂亮、小鸟依人的富家女,然后就对着她,深情地念徐志摩的情诗。可是梦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传说中的白富美,是物以稀为贵。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的大学校园里,女生并不多见,也少有家庭经济基础特别优越的,即使有的女生家庭条件还可以,但个性也随之略有些张扬而跋扈,很少温柔可人之辈。当然,也有些家境不算好也不算坏的女孩子,上了大学之后,学着穿衣打扮,描眉擦粉,涂点胭脂或口红,化点淡妆什么的,但这也不过是为了吸引她们心仪的高大帅气的男生的注意。总之,世间少有两全其美之事,为了尽量将优点示人,多少都有点伪装自己之嫌疑。
或许,人能伪装的恐怕只有外表了,人的内心,因为藏在身体的深处,一般也不轻易示人,所以是否伪装也不得而知。但一个人是否有教养,是否真正富有,是怎么装也装不出来的,即使装,也装不了多久,迟早会穿帮。
林黛妮从不化妆,她向来觉得不需要伪装自己,可她在心里,却又无时无刻不在抵御这种出生以来就被迫染上的穷困之病,事实上,她常陷于身无分文的处境,接近膏肓之地,这病一旦得上了,即使内外兼修励精图治,一时半会儿真的很难治愈。
不过,林黛妮即使身无分文,也依然没把系里那些男生放在眼里,在她眼中,他们不过是一群关在象牙塔里不经风雨的穷书生罢了。可能在林黛妮的世界里,一直还没有出现那个能触动她心弦的人。
毕业了,所有花前月下的山盟海誓,都经不起残酷现实的严峻考验,小白只用这一句话就总结了她和雷利的校园爱情故事。
这或许也是林黛妮在大学四年里一直拒所有男生于千里之外的原因,一直以来,她视校园恋爱如洪水猛兽,不惜身披盔甲强烈抵御,她不想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一开始就注定没有结果的感情纠葛里。
林黛妮从父亲花长开和母亲林德青的人生经历中,过早地察觉到,所谓爱情,只不过是一种虚无缥缈的存在,即使没有爱情,很多人也照样可以走进婚姻;而在所谓的婚姻里,那些感情因子是不能当饭吃的,最终都抵不过财迷油盐的琐碎和经济实力所占据一个家庭的位置。
一个人如果没有足够的经济基础,就无法立足于社会,也强大不了自己的精神层面,即使结了婚,本能的生儿育女,也无力担当起子女健康成长,并给予优质教育使其成人成才的责任。
没有足够的经济基础,一个家庭同时也失去了抵抗现实各种风霜雪雨的能力,当然也就无法承担起给予一个人或一些人所谓的幸福之重任。在大学校园里,那些年轻躁动的生命,谁也不可能成为医治她出生顽疾的药。
“哟,大妮,回来啦,瞧,这女大十八变,看大妮这肤色多好,啧、啧、啧,这城里的水,真是把人的皮肤都洗白了洗好了!”对面的秋英婶,站在自家大门口,端着一个饭碗,她最先看见大妮回来,就在那一边吃饭,一边咂着嘴巴,无所顾忌地说道。
“咦,姐姐,真的耶,你的头发,都是黄棕色的了,跟外国人一样,就是没有什么光泽,还有,你脸上以前的痘痘,都很少见了哦!”花梦芙打趣道。
“什么外国人,那头发黄,是长期营养不良造成的,回来啦,先吃饭吧!”林德青从厨房出来,接过花梦芙的话题,说了一个赶时髦的词语——“营养不良”,她是上前来喊大妮去厨房吃饭的。
林黛妮,一回到饮水乡万户村的家里,就再也没有人叫她林黛妮了,这里,只有一个花大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