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德青在那个秋日的下午，来不及割完最后几分田地里的水把子稻谷，拖着疲惫的身子，拖着饥肠辘辘的身子，回到那个破败不堪的家中，连滚带爬地爬到床上，不一会儿就发作了。
腰椎骶骨的酸胀侵袭了整个身子，胃里面又像在翻江倒海，肚子一阵阵坠胀疼痛，她实在忍不住了，开始小声地哼叫，随后每一阵疼痛袭来，她都会发出声嘶力竭的叫喊，这孩子在肚子里似乎也在挣扎不停，林德青被他折腾得想呕吐，可是又吐不出来，甚是难受。
花长开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就连忙跑到隔壁家，喊在外串门和别人聊家常的王中秋回来，王中秋被儿子叫了回来，她往房里一看，知道是媳妇快要生了，就对儿子花长开说：
“你别愣在家里呀，快去请接生婆来！
花长开就急急忙忙跑出去，不一会儿，就请来了接生婆，接生婆背着一个小箱子，被花长开拉着跌跌撞撞地进了屋，她到房里，揭开被子只看了林德青一眼，然后很镇定的样子，说：”不着急，不着急，一时半会还生不出来的！“
林德青看见接生婆来了，就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抓接生婆的胳膊，嘴里说着：“快点帮我呀，崔大娘，我好疼，实在是受不了，我想要上厕所！”
可接生婆并不理睬她，还是不紧不慢地准备着，她吩咐花长开去多烧些开水准备着，又向王中秋要了一支蜡烛，然后慢条斯理地整理她随身带来的一只箱子，一边清理东西，一边还叫林德青不要叫那大的声音，留点力气生孩子。
天快黑的时后，接生婆掀开林德青的被子，凭经验给林德青做了一些极为简单的检查，就说：
“恐怕还要等一两个时辰，长开媳妇呀，你饿不饿，想不想吃点东西呀？”
“不，我什么也吃不下，崔大娘，你快点想想办法，我疼，想上厕所。”
“生孩子，都是这样的，你不要大喊大叫了，留点力气！”
最后在接生婆一声声吆喝鼓劲中，直到后半夜，林德青才顺利生下了一个黄皮寡瘦、身形狭长，耷拉着眼皮，满脸褶皱没有一点脂肪包裹撑起的儿子，孩子的哭声弱弱的。
这孩子显然是先天营养不良，或者根本没从母亲那得到任何营养，因为花母直到生下他的那刻之前的几个小时里，都还在为这个家的老老小小填饱肚子在外忙活着。
孙儿子的降生还是乐坏了花家祖母，这个裹脚老太平日里，似乎对这个在外劳扒苦做、十分能干的大儿媳没什么好感，以至于儿媳在外干农活忙得死去活来，拖着一身疲惫回到家里，老太太也没怎么待见她，老太太要么整天呆在家里，最多做两餐饭，要么走村串户和别人拉家常，她连给未来的孙子准备一件裹身的衣物都没有做。
孙儿子的降生，还是让她喜出望外，一听崔大娘报喜，老太太乐得一时间手忙脚乱，临时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块还裹着旧棉絮的碎布头，将就着包裹了孩子的小身子，又不知从哪里弄了几根面条，用一瓢清水煮了，盛给初为人母的儿媳，可怜长时间没吃一顿像样饭的花家产妇，噙着泪挑了两口这白水挂面，就再也吃不下了，假装靠着枕头边睡去。
花长开此刻竟还有些蒙头蒙脑，杵在堂屋里发愣，他一时半会儿还没适应过来，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家里怎么一下子就多了一个孩子，自己怎么就已经升级当爸爸了。
孩子一生下来，就用那块破布头简单包裹了一下，王中秋从崔大娘手里接过来，抱在怀里给花长开看，他也没多看一眼，也不到房里去看一下林德青，也不问林德青好不好，心里还在嘲笑林德青：不就生个孩子嘛，搞得惊天动地的，还大喊大叫了半夜，装出一副死去活来的样子。
还是王中秋不停地拉着他的胳膊，一遍遍地絮叨：“长开呀，你有福啊，你当爸爸了，你有儿子了，我抱上大孙子啦！等天亮了，你去买包红糖回来，给你媳妇冲糖水喝。”花长开这才意识到：林德青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他真的当了爸爸了。他这时候才隐隐约约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也该操点心了，可还是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只得听王中秋的吩咐，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第二天天亮，王中秋叫花长开准备给孩子做三朝的事，可花长开一脸窘相，愁眉不展，想着林德青躺在床上，一时半会儿也下不了地干不了活，又要给孩子做“三朝”（农村习俗，孩子出生三天，要请外婆来给孩子洗澡换新衣，还要请家族老前辈给孩子取族谱名，过了周岁就上族谱，并还要摆席宴请到访客人），家里又实在没什么积蓄，眼见米缸也快见底了，秋收还没到，集体的粮食怕是要冬天才能分到户，以前家里的大小事，结婚前是花留根和王中秋扛着，结婚后都是林德青扛着，现在他得自己想法子，去找人借柴米油盐或是借些粮票和肉票来。花长开一想这事，心里就郁闷，就坐在屋门口抽了几根闷烟，然后拍拍屁股上的灰跑出去了。
白天跑出去借了一天，也没借着什么，花长开在碎石子路边上的供销社商店的墙角处停了下来，他朝林家村的方向望了望，脚上踢着几颗碎石子，很自然地用手摸了夹在耳朵上的一支烟，想点燃，结果没带火柴，就只好又把烟夹在了耳朵上，他正踌躇着要去不去林德青娘家，去找她哥嫂开口寻求资助，可又拉不下面子来，心里十分矛盾。
其实林家村和万户村只隔了一条碎石子路，两村口和碎石子路交叉着形成一个十字路口，花长开走都走到林家村了，终究是不好意思，他开不了那个口也丢不起那个人，只向林德青母亲报了个喜讯，就又折转回来往自家方向走，迎面正好碰到林德青的大伯林伯顺，正挑了一捆柴草往村里走。
林伯顺看花长开愁眉不展地低头自顾自走路，就卸下担子，上前拦住问了个大概，花长开就支支吾吾简单说了几句，不等花长开说完，林伯顺就说：“跟我来！”
林伯顺把花常开领到家里，挑着柴草进了厨房，花长开就跟着进了厨房，在那站定了，林伯顺到前屋房里取了一点东西过来，折转回来进到厨房，悄悄递给花长开，花长开心里一惊，一把捏在手里，打开一看，眼前一亮，竟是两斤肉票和几两油票，外加几张零散的粮票，花长开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一个大男人，手忙脚乱地接了东西赶紧装在了裤兜里，嘴里像含了个烧萝卜，硬是没憋出一句话来。
林伯顺摇了摇手，示意花长开说不出来就别说，又把刚挑回来的柴草分了一半重新捆好，叫花长开弄了回去。花长开有意避开了林德青俩哥嫂的屋子，绕了个弯，挑着一小担柴草回了家。
这一天白天，家里除了孩子偶尔发出的细微哭声，还算平静。到了夜里，裹脚老太王中秋没像往日一样，上灯就睡，而是摸到儿媳的房里，叫醒了林德青，神神秘秘地对儿媳说：“来，把孩子给我抱抱。”
花母递过孩子，裹脚老太接过孩子，抱在怀里，轻轻地搡了搡，在房里来回走了两个趟儿，又是望着孩子一阵喃喃细语，又是摸孩子的小手和小脸蛋，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才找个凳子顺势坐了下来，又颤颤巍巍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坨用不知什么裹着的黑不溜秋的东西，一边用手抹了一把那东西，一边往孩子嘴里塞，还一边说：“伢仔呀，来来来，喝点墨汁，喝了墨，长大了就聪明，学了文化将来就能当大官啰。”
抹完之后，又抱着孩子轻轻抚拍了一会儿，孩子被这粗糙的老手抹到嘴里的东西弄得哇哇直哭，花母惊愕地看着裹脚老太所做的这一切，却不知道该如何阻止，或者根本就没想到要制止，即使心神狐疑，但初为人母又不懂什么育儿知识的花母，心想：她老人家养育了几个孩子，总有经验吧，这是她孙子，她对孩子做的事，还能有什么差错呢。于是就没往深处想，就躺在那里看着王中秋，任由王中秋搬弄孩子。
孩子哭得厉害，裹脚老太又抱在怀里搡了几下，就凑到床边，把孩子递给了林德青，林德青从裹脚老太手里接过孩子，抱在怀里心疼地轻轻地拍抚，等老太太走了以后，林德青就找了快干净的布，给孩子擦净了嘴周围的黑乎乎的东西。
第三天早上，林德青的母亲，小脚老太带了小花夹袄和几块自制的尿布来了，见了王中秋和花家的人，她也表现得不是很热情，连寒暄的话都懒得多说。
这个正宗小脚老太，生了七八个儿女，养活了两男三女，林德青是老幺，又是个闺女，虽说很能干，可她还是喜欢儿子多一些，林德青的两个哥哥小时候不读书，她是拿着竹笤帚赶着去上学，可三个女儿，恁是一天学也没准上过，她总认为姑娘都是要嫁人的，也靠不住，读多少书也是无用的。
可是等到自己年纪大了，儿子媳妇们宁愿早早分家，也不愿与林家二老一起过日子，都是各顾各的生活，这个能干的幺姑娘自从嫁到别人家，她也就彻底失了依靠，还不得不垫着小脚，到生产队去赶着做一些不用下水的活儿，可是即使这样，她也不承认闺女比儿子好，还一个劲儿的说，嫁了的女泼了的水，到了婆家，她当妈的就再也不用管了，事实上，林德青没嫁之前，她也没怎么管过这幺姑娘，最多，林德青在外面干活回来，有一口热饭吃，有一点热水喝，可这柴米油盐，都是林德青拼了命做工挣回来的。
正因为如此，即使两个村子隔得这近，林德青和娘家人也都是各忙各的，平日里也不怎么来往。林德青个性又十分要强，即使在花家受了委屈，她也是绝不会回去哭诉的，但话说回来，即使林德青回去，她那哥嫂也不会给她什么好脸色看，还说什么婆家隔得这近，不要老往娘家跑，别惹人说闲话，并且她那二嫂，也不许她在娘家过夜，小脚老太也爱面子，说不要动不动就到林家村来，嫁夫随夫，硬是逼着林德青快点回花家去。
林德青在花家，生下了儿子，小脚老太再怎么不与女儿来往，也还是觉得脸上有光，虽然不是自家添了孙子，但闺女嫁到别人家，生的是儿子，她觉得说出去也好听一些。所以，花长开去林家村接她过来，她就带着一些当地风俗习惯里娘家妈妈该为外孙准备的东西，小脚颠颠地过来了。
花家用借来的一点物资，勉强对付了一桌酒席，招待了几个至亲和林德青的母亲，远在几里之外的花家村老台子上的族人也没来几个，连那个族里负责族谱的长辈，因为有事也没来，说是等孩子满月了再过来，并写了一张红纸字条儿，托人带给花长开，那上面是按辈分给孩子取的几个名儿，说是拿来让花家祖父花留根过过目，再从中挑一个定下来，以后上到族谱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