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乖与叔叔的感情就这么轻易和解了吗？不，情况并非如此。就算是嫡亲关系，模亘在两代人之间的隔膜也并不非那么轻易能够化解。确切地说，他们的关系只是暂时缓和，却绝对不是和解，事情只会朝着该走的方向绝尘而去，直至渐渐平行，或者越走越远，反正，并不会如你所愿汇聚成一个圆点。如果真有那个时候，那也只在少数时候少数节点存在，比如昨晚那一幕，比如一方濒临死亡。
但是，谁也不有料到事情转折点就匍匐于此。他们短暂和解后的第一天，李乖度过了平生唯一一个没有被婶婶吵醒、叔叔咆哮的一天。这一天，他平生第一次感受到家庭的美好，叔叔婶婶对他展露温馨的笑容，饭桌上有他最爱吃的小龙虾，洗刷得干干净净地球鞋安静地等待着他。他还被允许坐在客厅看《神雕侠侣》，只要他愿意，看多久都没有关系。当天晚上，李乖还做了个美梦。那真的可以称得上美梦，他从来没有做过的美梦。他梦见，他的爸爸妈妈和叔叔婶婶欢坐一堂，谈笑风生，正是他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场景。他和弟弟李达在一边玩飞行棋游戏。弟弟运气没有他好，他连胜两把后，偷偷让着弟弟，让他也连胜了两把，大家都玩得很高兴。后来，他们还一起外出用餐，在一个装修得颇为豪华的音乐餐厅。侍者们端上一盘盘好看精致的菜肴，伴着电视里传来的致爱丽丝钢琴曲，包厢中不时响起他们的喃喃细语和杯盘互碰的叮当声。
第二天就没这么美妙了。事后，李乖想也许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他的人生不会象叔叔一样，按步就搬，循规蹈矩，他注定要和父亲一样，在夜空中绽放出最夺目的光芒，哪怕只是瞬间。
事情发生在叔叔婶婶都外出的上午。
在享用了一顿丰盛的早餐后，李乖身穿洗得泛黄的白色宽大球衣，躺在红灰相间的布质沙发上，手上拿着从球仔处借来的黑色封皮的读心术书。这个夏天，他的嘴唇上方已长出一圈黑色的胡须根，看上去已是个大人模样。他低头看着手上的书，被上面印刷粗大字体的文字吸引，丝毫没有觉察李达站在楼梯上方射过来的怨恨眼神。为了钻研读心术，李乖比任何时候都专心致志。当李达走进阳光铺满金色的客厅，坐在半旧的乳白色藤椅上，他仍然浑然不觉，这让本来就心里不爽的李达更加怒气冲天。是的，在李乖以为事情在向好的方面转向的时候，他忽略了这个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弟弟李达，正过着有史以来最痛苦的一天。
李达只比李乖小五个月，可是看起来小三四岁。这种情形并非突如其来，而是由来已久。从抱在母亲怀里开始，李达就明显比李乖小一圈。李乖三个月断奶，半岁吃稀饭，一岁吃米饭。相比之下，李达两岁才断母乳，各种营养物品不间断，但即使是这样，李达还是比李乖小一圈。不过，身体孱弱并不意味心理弱势。相反，由于感情上得到父母的滋养和支持，李达在李乖面前始终趾高气扬。乐高玩具、********、费雪玩具……李达玩厌了才轮到李乖，饭桌上从来都是李乖爱吃的炸鸡腿、鸡肉炖蘑菇、鸡柳（虽然李达吃了足足一卡车的鸡肉，他还是个肌肉不够发达的小鸡仔）。虽然他们年纪相当，却很少在一起玩。这听起来似乎不可思议，但事实就是这样，也并非无迹可寻。在他们年纪尚小的时候，他们曾一起玩过飞行棋，当时两个小脑袋亲密地靠在一起，一开始，李达占上风，一连抛出几个大点，后来李乖后者居上，在李达快要到达终点之际，掷出几个大点，眼看就要赢得比赛。这时李达不愿意了，抓住李乖一次不合规范的动作，指责李乖作弊。他们争吵起来，直到李顺夫妇回来还不罢休。李顺夫妇裁决的结果，李乖作为哥哥应该让着弟弟李达。这样的次数多了，结果就是，李乖不愿意和李达玩游戏，李达也不喜欢和智力体力上高过他的李乖玩。到他们各自有了同学或朋友的年纪，他们已经不再把对方当作玩伴，就象是同居一个屋檐下合不来的室友一般，各行其是，冷眼相待。与此同时，李顺夫妇感情天平上的倾斜，让李达把自已的位置在父母心中放得老高老高，甚至有些时候，他都为父母对待李乖的态度感到难为情。不过，这只是在他开始意识父母偏爱的时候，到后来，他已经习以为常，认为自己理应享有父母更多的爱，因为他是他们的亲生儿子，而李乖，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可怜虫。所以，当李顺夫妇对李乖表现出非同以往的亲热后，李达心里涌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妒忌之情。他感到自己的地位受到严重威胁，虽然他的父母对他仍如往常，但他就是看不得父母亲近李乖。这就象一个恋爱中的人一样，想要完完全全占有对方，容不得对方把一点点爱分给他人。
毫无疑问，李乖正在分享父母的爱，这点李达很清楚。此刻，他内心的愤怒在一点点累积，薄薄的丝质上衣下面，干瘪的胸脯全所未有的力度起伏，一双皮包骨头细若鸡爪的手交叉抱住两只的瘦长胳膊，眼睛透过细软微卷的刘海幽幽地投向李乖。他看到了李乖手里的书，并对李乖专心态度感到奇怪。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本书。家里的每一本书他都了如指掌，无一没有经过他的检阅。那本书看来年代已久，纸张泛着黄，翻动时扬起脆脆的响声。再来说李乖，平时在家从来不翻书本，他连自己书本长什么样子恐怕也要思索一番。
李达仔细看封面上的字，读心术几个字跃入眼帘。“你想当特工吗？”李达纳闷地说。一方面愤怒急于寻找出口，另一方面，好奇胜过了妒忌心。身为特工之子的李乖，会不会以后也从事特工？
“达达？”李乖惊讶地说。达达是李达的小名，家里人都这么称呼。但从李乖嘴里说出的次数不多。
“你在看读心术？”李达按捺住愤怒，平静地说道。双手不由自主从胳膊上解放出来，放在藤椅两端的扶手上。“这是要当特工的节奏吧。”
李乖倒了两杯柠檬水，递给李达一杯。“这跟特工没有关系。我不想当特工，我的志愿是当医生。”
“医生？”李达难以置信地说。再怎么猜测，李达都无法把医生这个职业与李乖联系起来。在他看来，李乖穿白大褂的样子，就象小狗穿衣服一样，显得那么古怪。
“你知道医学院有多难考吗？就你那分数，还想当医生！”李达道，“我倒觉得你当特工很合适，不管从哪方面来看，你就是个当特工的料。”
“不好意思，我的确不想当特工。我对特工没有一点兴趣。”李乖歉然微笑，“虽然我父亲是个特工，但并不代表我也要当特工。我知道做特工意味着什么，我可不想时刻生活在危险之中。就象我爸爸一样，早早地就丢了性命。还有，我知道考医学院很难，但我还有机会，还有三年时间，只要我努力，考个医学院也不是什么难事。”李乖从前的平静语调不再，取而代之的是轻细且锐利如鞭的口气。“请不要嘲笑我的‘痴心妄想’，时间会证明一切。”
好半晌李达震惊得说不出话。“嘲笑？你可听出我语气里有嘲笑之意？我看是你太过自卑才以为这是嘲笑吧。”
李乖喝了口柠檬水，“如果我理解错了，那就请你原谅我。”
“你当然理解错了。”李达加重了语气，“一直以来，你就象只惊弓之鸟，有任何风吹草动就认为有人针对你。”
“那也是拜你们所赐。”李乖的脸沉了下来。他清楚李达切中了他的要害。在缺乏亲情滋润的家庭里，李乖变得性情孤傲，自卑敏感。表面上，他的脸皮超厚，毫无畏惧地抵挡来自各方的嘲笑与非议，但从来没有人看过他孤身一人时候的样子。他的心早已象干涸的田地一样，七分八裂，伤痕累累。与叔叔的和解犹如一场久旱的大雨，让这颗心稍稍得到灌溉。他不想轻易改变这个局面，极力克制情绪，努力使声音不显得那么在意。
李达怒火中烧。“什么叫拜我们所赐。难道我爸爸妈妈收留你还是坏事一桩了。你也不想想看，如果不是我爸爸妈妈，也许你早就跟他们一起去见阎王了。”
“即使不是坏事一桩，也不是什么好事，这点，你清楚得很。”
“呵，我是看出来了，原来你心里一直对我们怨恨不已，口口声声对爸爸说请原谅，其实都是谎言，是演戏！”李达情绪激动，愤怒之火随之喷出。
这真是太过火了。有好一会儿李乖只想回到储藏室，睡在他那张破旧舒适的单人床上，只有在那里，他的心才是平静的，带点儿快乐的。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李乖辩驳道，“我真的发自内心请叔叔原谅，我以前做过太多事让他担心。以后我再也——”
“再也不会惹事生非？”李达替他说完，同时露出锐利伤人的微笑。“你敢保证吗？拿什么来保证？谁会相信你？你这个小孤儿。”
“不用谁保证。我自己可以保证。”李乖说，“达达，请你相信我，别这样一副打死也不信的样子。我们也可以成为好兄弟。以前是我不懂事，不懂得让着你。其实做哥哥的我的确是要让着你的。”
“呵呵，居然忏悔起来了。”李达面露讥笑，“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得到我爸妈的爱吗？你以为你从此在这个家里站稳了脚跟吗？告诉你，这是不可能的。除非，你能改改你惹事生非的毛病。不过我相信，这个毛病你一生也改不了，因为你的血液里流淌着特工的血，你注定要一辈子惹事生非下去，一辈子得不到安稳。记着我说的吧。”
李达站起身，在把遮住眼睛的刘海向脑后拂去的时候，看见李乖一副浑身发抖的样子，显然刚才的言语产生了莫大的杀伤力，给了李乖致命一击。
他顿时涌起一阵胜利的喜悦，带着傲慢的步伐向楼梯走去。走到门边时，李乖叫道，“李达。”李达回过去，一件什么东西朝他脑门飞了过来，接着，他象团烂泥一样瘫倒在地，不省人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