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回到瑶城,李孝生在医院附近定的酒店订了两间房间,为了等夏流星妈妈一醒过来,她就可以带爸爸去见妈妈。
李孝生在酒店里帮忙给夏父洗澡,夏流星觉得让李孝生帮这样的忙,万分难为情,他却在卫生间里替夏父搓着背,开着玩笑说:“万一将来也是我爸爸呢?这样讨好未来岳父,到时候说不定彩礼钱都省了呢。”
她在外面的卧室里,看着坐在浴缸里的爸爸和给他搓背的李孝生,爸爸像个小孩子一样,玩着水里的泡泡,李孝生额头上的汗水在灯光下亮晶晶的,脸上挂着温暖的笑容,好像一对亲密无间的父子。
她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李孝生对于此刻无依无靠的她和爸妈,是上天的恩赐,也许,她可以抓住他。可他对她如此好,她怎么忍心将她和他之间的关系变成一种交换——她给他人,他给她倚赖。
她做不到。开着玩笑回他:“我爸肯定不舍得你做他女婿,一定很想你做他干儿子。”
他知道她还是在回避他,不过,由她去了,只要她不再让他看见她掉眼泪,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乐意。
李孝生将夏父从上到下都彻底收拾了一遍,头发也剪短了,胡子也给他剃了,夏流星再看到爸爸的时候,终于可以从爸爸的脸上看见自己的影子了,一样圆睁的眼睛,高挺的鼻梁,还有那俊朗的脸型和她曲线分明的鹅蛋脸是一致的,只是爸爸仍然是呆呆的。回来的路上,李孝生用一只小熊换了夏父手里的那块砖头,现在,他就抱着这个小熊娃娃,不停念叨着那句:“这是给我们流星治病的钱,你们不能抢。”
虽然仍然是神智不清,但是至少看起来像个人的样子了,夏流星的心里已经感到踏实多了。
妈妈还昏迷着躺在病床上,她的生命被时间一点点无情地蚕食。夏流星带着爸爸到了医院精神科检查,还好,精神科不像外科,少了许多药水味,她这一个月都几乎活在那种刺鼻的味道里,有时候已经忘记了真实世界的味道了。看着父亲呆呆着接受医生检查的样子,她反而希望,现在痴傻的人是她自己,这样,她就不会感受到这些痛苦了。
医生给夏父做完了检查,对夏流星说:“你父亲脑袋遭受过重击,同时又遭遇了重大的心理打击,才会痴傻。不是天生就有智力缺陷的人,会在遭遇一些重大事故的时候,产生应激性的反应,突然变得疯傻,其实是一种心理上逃避压力的表现,有时候,找到这个压力的源头,解除它,病人就会好了,有时候,也许突然的另外的刺激也会让病人恢复神智。你爸爸一直在说‘这是给流星治病的钱,你们不能抢’,想必他的病是和这件事有关。”
夏流星认真地听着医生的话,似乎爸爸是可以治好的,似乎又要看天意才能治好,她脸上的神色起伏不定,说:“我只知道很小的时候,我爸爸出了一趟远门,然后就失踪不见了,其它的我就不知道了。”
医生又说:“夏小姐,如果要靠人力治好你的父亲,就需要找到这个关键的问题,弄清楚他心理上的压力到底来自什么事情,其它的,医生也帮不了什么忙了,我只能给他开一些安神的药,让他能够保持平静,剩下的要你们自己了。”
扶着父亲走在医院的长廊里,夏流星感觉自己像走在通往地狱的幽冥道,她不知道父亲遭遇了什么变故,需要问母亲才知道,可是母亲现在昏迷不醒,她又从哪里去找事故的真相,让父亲清醒过来的办法呢?无论事情的真相是什么,这件事似乎和她有关,似乎她就是那个罪魁祸首,心里一阵愧疚。
她哄着父亲说:“爸爸,我们先去看看妈妈吧,她一定会很高兴你回来了。”
父亲的脸上仍然是呆呆的,没有一点兴奋的神情,这些天的相处,他已经对夏流星产生了倚赖,这种倚赖就像是新生的小狗对照顾它的主人的那种倚赖,所以,不管夏流星说什么,他只是靠着动物的本能觉得她不会伤害他,一味地说“好”。
推开母亲病房门的一瞬间,夏流星期望着爸爸看到妈妈就清醒过来的奇迹,可是,当他们走到妈妈的病床旁边,能够清晰地看见她苍白的脸了,夏流星期待的奇迹还是没有发生,她祈祷着妈妈现在醒过来,见上爸爸一面。
“妈妈,我找到爸爸了,他还好好地活着。”她努力装出高兴的语气来,不能让母亲睁眼却看到她在哭。
“妈妈,你就醒过来看看我和爸爸吧。”她又努力地叫了一声。
病床上仍然是安安静静地,只有呼吸器律动的声音,还有各种管子里药水落下的嘀嗒声音,以及仪器显示屏上跳动的线条证明着这不是太平间,病床上的人还活着。
她在妈妈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妈妈,爸爸这些年受了不少苦,需要好好休息,我先带爸爸回去了,明天再来看你。”她已经没有更多的力气做更多的努力了,只能祈祷和期盼明天,只要妈妈还有一口气,就还有希望让她和爸爸团聚,哪怕一分一秒。
幸亏有明天,人们才能在各种绝望的时刻,靠着无妄的希望坚持下去,明天真是世界上最美的东西。
第二天一大早,夏流星又带着痴傻的爸爸来医院,仍然做着和昨天一样的尝试,对昏迷的母亲说:“妈妈,爸爸回来了,你醒过来看看爸爸吧。”
虽然到中午的时候,妈妈还是没有醒过来,夏父却像感受到了什么,静悄悄地,抓起了妈妈的手,一直抓着不放,夏流星激动地以为爸爸醒过来了,可是仔细一看,他只是脸上带着温柔而慈悲的表情,人也还是神志不清。
虽然一个昏迷着,一个疯傻着,看上去却那么安宁。
她不忍打扰了他们,远远地坐在窗户边。窗户外面的太阳光一片明亮,照在花园里的青色草地和缤纷花丛中,只要看一眼,就会让人生出无限的对生的向往,这欣欣向荣的大自然让她感受到了力量。
离医生给的最后期限已经没有几天了。她想,如果,如果妈妈没法醒来,她至少要多看看妈妈,也让爸爸多看看妈妈,尽管爸爸的看是机械的,毫无知觉和记忆的。
李孝生带了午饭来给她和爸爸,这些天,他一直都跟着她跑前跑后,在形式上,他帮助她,解救陷入绝境的她,她感激他的帮助,在形式上,这也许也算一种你来我往的感情了,关于爱,谁又到底说得清什么才算爱呢?这世界上最不能定义的就是爱了。
这世间的事,有很多是只要追求形式就足够了的,很多时候女人嫁给一个有钱但不爱的男人,只要有一场轰轰烈烈浪漫的婚礼,只要神父问过“你愿意娶这个女人吗?爱她、忠诚于她,不论贫穷、疾病、困苦,都不离不弃,都一生相随,直至死亡。你愿意吗?”只要那个男人答过“我愿意”,只要这个形式完成,她们都会当做已经找到了人生的真爱,女人面对填满她灵魂的爱情都可以这样自欺欺人,她也是女人,何不也这样安慰自己——不必再等了,这个人已经是最好的了,她不必再等了,那个远方的人。
有时候,她整夜地做梦,梦见一团白色的迷雾中,妈妈对着她挥挥手,然后消失不见,爸爸也对她挥挥手,消失不见,有时候这个人又换成了林佑铭,他的脸不再俊郎温柔,而是狰狞的,厌恶的,对她大吼:“我就是不爱你了,不要你了!”她在梦里觉得自己脚下的地面开始塌陷,她哭着沉下去,抓不到任何攀附,然后尖叫着醒来,看见面前李孝生活生生的脸,总觉得有种无法言语的陌生,似乎有一天他也会离她而去。
人在有了感情的联系之后再生生地割裂分离,都是煎熬痛苦的事,或者她和他还是保持一点疏远的距离比较好。
她对李孝生说:“孝生,剩下的几天,我想和爸爸在这里守着妈妈,万一哪天——我想至少和爸爸能看着她离开。你可以让我们一家人呆着吗?”
李孝生本想留下来一起陪着她,可是,看她的神情,大概是不愿意别的人打扰,说:“我就在医院旁边的酒店呆着,万一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我随时过来。”走到病房的门口,他想了想,又加了句:“不要一个人硬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