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宫中各位长老有专人照料起居，通常在各自的居所用餐，余下的同辈弟子在饭堂集中开饭，众弟子用餐完毕，才轮到宫中的奴仆杂役。叶川一路上向楼箐问起了这些事，方知今天莫秋音破例到了饭堂用餐，想必是专程来陪同自己和苏灵这两位“客人”的。
楼箐带着两人来到饭堂，径直来到一张大方桌前，朝桌子最远端的一人躬身一礼，道：“莫师叔，叶公子和苏师叔到了。”
莫秋音点了点头，一旁的安若素这时起身说道：“叶公子与苏师叔远来是客，家师本应陪同，但家师近年来饮食越发清淡，沾不得饭里的油水，故而请莫师叔代为陪同，还请二位见谅。”
二人忙道：“哪里，哪里！不敢劳长孙宫主大驾！”
莫秋音道：“都请坐吧！”
众人谢过，随即一同坐下，同桌的除了莫秋音，安若素以外，还有杨婷，施妙菡二人，由于莫秋音在场，各人都显得有些拘谨，无人开口。饭菜上齐后，莫秋音率先提起筷子，众人便纷纷开餐。
明月宫的饭菜还算可口，更有不少高丽的特色菜品，叶、苏二人颇为受用，只是席间无人言语，只有碗筷杯盘触碰的声音，不免略显尴尬。叶川心道：“莫秋音年纪虽小，辈分却高，对弟子们向来严厉，何况桌上又有我一个大男人，众弟子难免拘谨，我得找个话头让大家说说话，不然这饭吃的也太冷清了。”正要开口，忽听莫秋音道：“叶公子，我瞧你筋骨四肢，较上次相见时发生了很大变化，太阳穴也高起了许多，想必是内功大有进境。”
叶川微微一怔，心道：“这小丫头眼光倒也犀利！”嘴上答道：“岂敢岂敢，叶某末学后进，只是因缘巧合之下，打通了奇经八脉，以至内功增长变快了一些。”
在场众人都是内家高手，自然知道奇经八脉通常情况下是不能运行真气的，听闻此言，无不讶异，纷纷停下了筷子，朝叶川这边望了过来，莫秋音道：“哦？愿闻其详。”
叶川正有意挑起话头，便将身中血麒麟的“逆气锁穴手”，又千机谷遭到朱胜偷袭等事简要说了，他这人讲起故事来经常加油添醋，加之这段经历本就十分离奇，直听得明月宫众弟子目瞪口呆。
叶川瞧见众人神情，心中更加得意，一时间将近来的烦心事都忘了，又道：“近来江湖上有不少关于我的流言，各位想必已经有所耳闻，却不知这其中大有误会，我叶川一介浪子，本也不介意这些虚名，但既然今天说了这么多，不如我将叛出师门的事也说与你们听听，算是诉一诉苦衷。”
众人不料他主动提及此事，心中均是不解，也不知该不该深入了解此事，纷纷转头望向莫秋音，莫秋音不动声色，似乎是表示默许。
叶川道：“其实那天挟持严嵩，劫走紫宸剑谱和黄金千两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别人假冒的。冒充我的人，莫师叔也曾见过，就是血麒麟的弟子之一。”
莫秋音道：“你说的，是在河边接应血麒麟上船的那人？”
叶川点头道：“不错！当日在庄中唱戏的小花旦，名叫柳飞卿，在河边接应他们的人，是柳飞卿的师弟，名叫左飞庭，血麒麟将我师妹打伤以后，我带师妹到空明谷找宋先生疗伤，这一段情节，莫师叔是知道的。”
莫秋音嗯了一声，叶川接着道：“后来我师妹伤愈，我二人返回京城，却被早已埋伏在京中的柳飞卿，左飞庭盯上了，那时……那时朝中出了一些变故，有一位很重要的朋友，被严嵩害的家破人亡，我悲愤之下，给怒气冲昏了脑子，趁夜到严嵩府中行刺，想要为她报仇雪恨，没想到……”
“当啷”一声脆响，打断了叶川的故事，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婢女急忙蹲下身收拾起摔碎的盘子，快步跑出了大厅。
不知道是谁小声说了一句，“又是那个阿晴，毛手毛脚的，什么活儿都干不好……”
叶川这才发现此时的饭堂里静悄悄的，不光自己这一桌，几乎在场的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显然刚刚大家都在偷偷听他讲话。
施妙菡道：“叶公子，请你接着说。”
叶川回过神来，道：“我……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公子刚刚说到，夜里行刺大奸臣严嵩。”
叶川经此一事，又勾起了心中的烦恼，谈话的兴致顿时跌落下来，清了清嗓子，接着说道：“后……后来我中了严嵩的奸计，负伤逃跑途中被柳飞卿暗算，落入他们师姐弟手里，第二天严嵩带人到太清殿问罪，左飞庭扮成我的样子，利用双方复杂的利益关系，从我师父和严嵩手中各自捞了一笔好处，并宣布叛逃师门。”
“后来我得贵人相助，从麒麟宗中脱身，但出于保护太清殿的考虑，始终不敢回去，前些日子为了昭明剑的事，不得不重返京城，不料又被严嵩知晓，故而逃至此处。”
众人皆看出他的情绪变化，本来有许多细节想要问个清楚，这时却不好开口，桌上沉默半晌，叶川又道：“今日多谢莫师叔和各位师姐相陪，叶某有些不舒服，先行告退。”说罢起身行了一礼。
苏灵也起身道：“苏灵告退。”
众弟子面面相觑，最终望向莫秋音，莫秋音道：“二位旅途劳顿，今日早些休息，其余人等饭后到三师姐那里报到，明天的祭奠仪式还要准备。”
众弟子连忙起身应道：“是，谨遵师叔之命。”
苏灵知道叶川为何烦恼，一路上也不多话，二人回到居所，叶川道：“师妹，左右无事，咱们可以试试合练阴阳分光剑，说不定会对剑谱的理解有所裨益。”
苏灵欣然应允，二人于是寻了一个僻静之处，将下午研习的部分“阴阳分光剑”一招一式地演练起来。
阴阳分光剑分为阴剑和阳剑，阴剑轻灵飘逸，内劲绵长，阳剑大气沉稳，剑势刚猛，二者相辅相成，互补共赢，叶川的“紫宸玄功”和苏灵的“冰心玉诀”倒是颇为符合一阴一阳两种内功的要求，但苏灵刚刚得到功力，收放不够自如，叶川此时又心中不宁，两人演练起来，总是磕磕绊绊，收效甚微。
二人一连将第一式“气分阴阳”重复了十余遍，忽闻“铮”的一声，竹枝剑被临风剑带飞出去，苏灵一声惊呼，雪白的手腕处多了一道血痕。
叶川仓促间收招，自己也被反震的内息奔涌，丢了临风剑，一连上前两步，拉住苏灵小臂，急道：“师妹！你没事吧！”
苏灵摇了摇头，道：“我没事。”
叶川点了她两处止血的穴道，眼中满是愧疚，说道：“是我不好，方才我慢了半招，十分对不起……”
苏灵道：“是我控制不好内力，师哥，你别太自责了。”
叶川叹了口气，道：“咱们今天歇了吧，我来帮你上药。”
苏灵嗯了一声，叶川拾起地上的长剑，扶着苏灵返回住处，用热毛巾拭掉苏灵小臂上的血渍，撒上少许金创药，将伤口包扎起来，苏灵忽然道：“师哥，我明白你的心事，明日你不妨找个机会，与夏姑娘见上一面罢！”
叶川双手微微一颤，抬头望着苏灵，眼中又是惊讶，又是感激，涩声道：“师妹……”
苏灵道：“我知道你有话想对她说，又怕我伤心难过，因此心中苦恼，其实……师哥你不用担心我的，我对你的信任，与你对我的信任一般无二。”
叶川停顿少许，低下头去，又接着包扎起来，道：“师妹，你能这样想，我真的很开心，我……我之前与你说过的话，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叶川此生只想与你相守在一起，绝无二心。只是……只是我与夏姑娘毕竟有过一段感情，原本就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此时突然得知她还活着，心中着实难以平静……哎！可……可若是真的让我跟她交谈几句，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苏灵沉默片刻，道：“师哥，你记不记得我们从京城逃来的路上，有人悄悄把临风剑送了过来？”
叶川微微一怔，道：“自然记得，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苏灵道：“会不会……会不会就是他救出了夏姑娘？”
叶川道：“为什么这么想？”
苏灵咬了咬嘴唇，道：“师哥，我有一个猜测，若是我猜的不对，你就当是个玩笑。”
叶川点了点头，道：“师妹，但说无妨。”
苏灵道：“或许有一个人，从我们一出生便盯上了我们，他不但偷走了你的亲生妹妹，将我还回了太清殿，还一直关注着咱们的成长，在夏姑娘遇难之前将她救了出来，送到明月宫，又替你送来临风剑，让我们顺利到达这里……他所作的这一切，就是为了操控我们的人生……”
叶川听到这里，猛的站起身来，一连退后两步，口中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苏灵低下头去，下意识地抚了抚刚刚缠好的伤口，道：“或许……或许我们两个在一起，根本就是有人精心策划好的。”
叶川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整个房间里就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过了半晌，叶川终于道：“师妹，你不要多想，今天时候不早了，早些睡吧。”
苏灵黯然道：“嗯，师哥，你也早点休息。”
长夜漫漫。
苏灵说的很有道理，这是叶川无法否决的，所有的一切是那样的顺理成章！若不是因为夏晴的事乱了心神，叶川或许会先一步想到这种可能。
有一个深不可测的人，一步步谋划着自己的人生，想来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或许他此刻就在某个地方看着自己。
夏晴呢？经历了那样的变故，她现在变的怎样了？原本叶川还不能确定那人就是夏晴，但经过了晚饭时的事，似乎已经印证了这个猜想，不然“阿晴”不会在听到夏家惨案的时候打碎盘子，更何况，“总是笨手笨脚”这句话用来描述一个落魄的前几大小姐再切合不过。
“好哇！小叶子，你敢欺负我！”
“没见过你这样不害臊的人，吹牛皮都不脸红的！”
“臭叶子，你看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书！”
……
夏晴的音容笑貌不断想脑中钻进来，叶川只觉心烦意乱，猛的坐起身来，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
上次与她见面，还是春夏之交的时候，如今已经快入冬了。
叶川穿好鞋袜，从窗中跃出，踏着月色在宫中疾行，任凄冷的夜风刮得面皮生疼，以此来缓解心中的烦闷，过不多时，忽然瞧见地上有一片明亮，心中微微一动，调转方向掠了过去。
这里果然是一个小湖，湖边稀稀落落的生着几颗树木，枝干上的叶子已经落得差不多了。
这里的湖水算不上最清澈，此时的月亮也不是很圆，但是在叶川看来，这已经是个用来平心静气足够好的地方了。
叶川深吸了一口气，捏起剑诀，不由自主地将“紫宸剑法”一招一式的演练起来，如今他内功大进，加之这套剑法剑招最为熟悉，即便手中无剑，袖风所到之处也能将落叶轻松卷起，舞到兴起之时，随便将原有的剑招改动了少许，更加流畅自然，收发自如。
这一套剑法如行云流水，一直到“六合纵横”，“和光同尘”再到“剑飞惊天”，叶川凌空一指，向湖心射出一道剑气，平静的湖面霎时间被分成了两半，水花溅起足足一丈多高，过了许久，水面的波纹渐渐消散，湖面又重归平静。
叶川站直了身子，叹了口气，幽幽说道：“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出来见一面？”
一个纤瘦的身影从树后走了出来，道：“你早知我来了？”
“你来的时候，我刚好练到‘七星踏月’，没说错吧？”
夏晴沉默片刻，道：“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这里？”
“我不知道，我也是恰巧出来散心，瞧见这里有个小湖，同京城西边的那个小湖很像，就过来了。”
夏晴缓缓走到叶川身边，与他并排站着，问道：“你和苏姑娘……感情很好吧……”
叶川“嗯”了一声，道：“我已经向师父提亲，得到了他老人家的应允。”
夏晴迟疑道：“你……你不是被逐出师门了嘛？……”
叶川点了点头，道：“没错，但是在我心里，师父永远是我最敬重，最信赖的人，我想要娶苏灵师妹为妻，必须要他老人家点头才行。”
夏晴忽然痴痴地笑起来：“谁能想到，曾经的首辅千金和云中七子，竟会落到如此田地……”
她的表情是笑着的，但声音却夹着哭腔。
叶川道：“阿晴，你……心里恨我么？”
夏晴冷笑道：“恨？我为什么要恨你，我曾经那么喜欢你，这都是我的命数，要恨也只能恨严嵩那个狗贼！”
叶川道：“早晚有一天，我会替你们一家报仇雪恨。”
夏晴道：“你有这份心意，我……我已经很满足了，刚到这里的时候，我也心心念念想着报仇，后来我才意识到，报仇一事谈何容易……”
叶川叹了口气，道：“阿晴，有件事我想问你，当时你被打入天牢，是谁将你就出来的，你又怎么来到了这里？”
夏晴摇了摇头，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被人打昏了，醒来的时候坐在马车里，那时我手脚被缚，眼睛也被蒙住，不知道去往那个方向，车上有个神通广大的人，不论我怎么设计逃跑，都没有成功，再后来就到了这里，我……我不想废去你教我的武功，就留下做了一个丫鬟，每天低三下四地做些粗活儿，若不是想着有朝一日能见到你，我只怕早就去死了！”
叶川身躯一震，道：“有朝一日能见到我，你怎么知道有朝一日能见到我？”
夏晴咬着嘴唇道：“送我来的人告诉我的。”
叶川只觉脑中嗡的一下，霎时间乱作一团，难道这一切真的是那人计划好的？这人到底是什么居心！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做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怔了一会儿，又问道：“你有没有见到她的真容？那人是男是女？多大年纪？”
夏晴道：“我没看过她的脸，听声音知道她是个女人，而且听起来不年轻。”
叶川不由自主地攥起了拳头……
夏晴瞧他有些不对劲，问道：“怎么了？你认识这个人？”
片刻后，叶川终于缓缓摇了摇头，说道：“夏姑娘，不论怎样，我对师妹的心意不会改变，今后望你……”
“我知道！”夏晴冷冷的将他打断，背过身去，说道：“那么，叶公子，再见了。”
叶川也道：“夏姑娘，保重。”
夏晴眼中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缓缓迈开步子，轻轻吟道：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叶川虽然没有瞧见她流泪的样子，却明白她此时心中的痛楚，犹豫再三，始终没有离开原地去追她，直至她的声音越飘越远，再也听不清晰，才轻轻阖上双眼，心中默默念道：“阿晴……对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