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云关，梁王大帐。
素有锦衣将军之称的梁王宗延嗣端坐在他那张用龙族面皮做成的椅子里，一手握着琉璃酒杯，一手抚摸着椅子的扶手。
新任巡检都督府右都督李苍梧身着紫衣，腰横紫鞘金刀，指着宗延嗣道：“燕晗将军，王爷头在何处？”
龙皮椅子下面的鲜血已然凝固，宗延嗣的脖颈如同被锯断的树干，除了干涸的血迹，空无一物。
“昨日赢连横从御天城中返回，入帐复命”燕晗道：“旋即出帐传王爷命令：圣上十分喜欢王爷的贺礼，还要再采些龙皮，再绘一幅箭极原大捷图，一幅清秋原大捷图。他与龙、毕两位将军率三千精锐到止水城去抓龙族了。”
燕晗是宗延嗣麾下三员猛将之一，也是彤云卫的副将。另外两员猛将龙廷璧与毕云翳皆是南方龙族，本是游走于各城邦之间的游侠，后因得罪南方第一大城邦炎流城的执政将军，本来是猎取头颅的猎人沦为被人追杀的猎物，投靠在宗延嗣麾下。
这两个龙族极其骁勇，颇通兵法，又了解南方山河地理，曾率一千彤云卫步军与炎流城的一千二百黄金军团打成平手，深受宗延嗣器重。
“从昨日到现在，入梁王军帐的，只有赢连横一人”李苍梧道：“这么说，王爷的头，是被赢连横摘走了。”
燕晗额头冒汗道：“王爷军法极严，私闯军帐会被当场斩首剥皮。赢连横入帐时，帐中只有王爷一人。王爷不开口，属下不敢私闯。所以……”
“赢氏意图谋反，筹划已久”李苍梧道：“连圣上都险些被骗。燕将军恪守梁王军法，错不在你。”
“李大人深明大义，末将感激不尽”燕晗感激道：“末将愿率五千轻骑追击赢连横，一定要将他的人头拿回来，以祭王爷在天之灵。”
“梁王用人不拘一格，彤云卫中人族、龙族混杂，这里还需要有人主持”李苍梧道：“王爷被杀的事不得外传，燕将军可代行彤云卫将军之职。赢连横早有预谋，带出去的是彤云卫骑兵精锐，你带兵追击若是两败俱伤，彤云卫便群龙无首了。”
燕晗道：“全听李大人安排。”
“你我皆是戚国的臣子”李苍梧道：“这是圣上的安排。”
燕晗心领神会道：“属下明白。”
李苍梧似是在自言自语：“止水城的龙族和南方诸邦对彤云卫的兵马恨之入骨，赢连横率三千骑兵，能跑多远，能跑多久？”
彤云关外，三千骑兵掀起的烟尘还未消散，如一面灰黄的旗子，飘向止水城。
止水城只是名字中有一个“城”字，其实并非一座城。城中无主，城外无墙，“止水城”三字来自北方戚国的人族。晴波山上有大小河流上百条，滋养山南的龙族各邦，大城小城皆有流水经过。唯独止水城这片地方，所有河流都潜入地下，不肯在地上流动。
止水城中心有一个巨石砌成的庞然大物，形如圆柱，高两百尺，径可七十丈，里面既非楼阁亦非庭院，而是无数巨大的圆形石阶，中心是一块铺满黄沙的圆形广场。
人族净明世之后出生的人族与龙族都不知这庞然大物从何而来，却为它找到了一个用处：赌博。
人族、龙族和堕落神族的武士，黄泉林中的雷妖、莽虎，赤象原上的赤甲战象、泥犁谷中的巨蛇，从各处汇集到在那片黄沙之上，日夜厮杀不止。每一次死亡皆有人族或是龙族倾家荡产，亦有人族或龙族腰缠万贯。
那片染血的黄沙是天下最野蛮、最血腥、也是最公平的地方。
没有一个人族、龙族或是神族说得清这个赌场的由来，第一场生死赌局如何开始，输赢如何。
在所有或者的人族、龙族和神族的记忆中，这个巨大的赌场一直是一个巨大的漩涡，将天下各处大胆的商贾、旅人、掮客、**，以及各色亡命之徒吸引到此处，让这个无主之地变成一个无主之城。
人族与龙族的兵马经常在此交兵，龙族各城邦都曾想将此地据为己有。
两千年，也许是一万年以来，止水依然是个无主之城。
这里没有君王与律法，只有一个简单的道理：刀剑在手，才是自己的主人。
一支数百龙族的队伍自止水城中心缓缓走出。这些几乎全都身着黑衣，排成一个密集的队伍，如一条懒散的黑蛇，在金黄的稻田中蜿蜒爬行。
队伍前面十个龙族的黑袍与众不同，背后以金线绣着双龙蛇目图案：两条金龙首尾相衔，中间一条竖起的金色火焰，远看上去恰如一只巨大的蛇眼。
十个龙族中有一个龙族不仅身着黑袍，脸上还带着黑色面罩，只露两只眼睛。那两只眼睛的眼底泛着金黄，露出眼睛的破洞下面用金线绣着两排蛇眼，一共六只，与那两只真眼合在一起，一共八只。
克伽龙王，亦称八目天龙，与四头八臂的摩柯迦罗被人族蔑称为鬼使神差。在双月神教的信徒心中，克伽龙王与摩柯迦罗是毗陀罗天座下的左右神使，也是双月神教的大教宗。
九个黑袍上绣着双龙蛇目图案的是止水城双月神教的九大教长，而那个头上戴着六只蛇眼面罩的龙族，是大教宗。
大教宗与教长身后，八名黑衣教众举着一块长七尺，宽四尺的木板。木板上躺着一个少女，浑身皆被黑布紧紧包裹，体态玲珑如蛇，只露一张白皙的脸，一双惶惑的眼睛望着阴沉的天空，眼底一抹金色如风中烛火，几近熄灭。
金色稻田中央有一片凹陷，方圆约一里，寸许长的绿草丛生。绿草中心生着一株青色巨树，高十几丈，树干四人方可环抱，树冠枝叶繁密，叶片绿得发黑，远看上去如一片彤云。大树方圆数丈的日光都变得比别处黯淡。
九个教长在稻田与草地交界处停住脚步，那数百双月教众沿着黄绿交界站成一个圆弧，看着大教宗带着八名教众举着龙族少女缓缓走向圆心的青色巨树。
大教宗在巨树前十丈处站定，举着龙族少女的教众又向前走了五丈，将那少女放在草地上。
六名抬着少女的教众快步撤到大教宗身后，有两名教众略显迟钝。
这两个龙族一男一女，龙族女子望着地上的龙族少女，双目中露出哀戚之色，她身边的龙族男子望了大教宗一眼，神色惊慌地扯了扯她的黑袍。
龙族女子仍是不动。
大教宗张开双臂，黑袍上的双龙蛇目闪闪发亮，绿得发黑的树冠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之声。
龙族男子身体震了一下，眼中的惊慌之色消失。他紧握着龙族女子的手，在龙族少女身旁跪了下来。
龙族女子先是一愕，也随着跪下。
“无上尊主，毗陀罗天，天地间唯一的真神”大教宗高声道：“你的子民正在被异族的妖王欺凌、杀戮。快派出你的使者，以毒液和利齿将异族送入地狱。你虔诚的子民已为你的使者备好了洁净的食量，享用吧！神的使者，然后用毒液和利齿将丑陋的异族统统送入地狱！”
大教宗的声音愈发高亢，树冠里的响动越来愈大。
跪在龙族少女身边的两个龙族十指交扣，本是一幅视死如归的表情，当大教宗说到“你虔诚的子民已为你的使者备好了洁净的食物”时，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那个躺在木板上的龙族少女依旧圆睁双眼，望着晦暗的天空，眼底的一抹金色已经熄灭。
大教宗的声音有一种奇异的魔力，随着他的声音渐高，树冠里的声响也愈来愈大。
青灰的树皮和绿色叶片从树冠上簌簌掉落，如下了一阵骤雨。
大教宗的声音戛然而止，一条青色影子从树冠中遽然冲出，对着天空喷出一股腥臭的气息，发出一声龙吟。
原本仰头张望的教长与数百教众此时纷纷跪倒，齐呼：“恭迎神使！”
大教宗的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在面罩下喃喃道：“毗陀罗天，你的神力无人可挡。”
从树冠中探出的巨蛇睁着金色双眼，扫视绿色草地，目光定在木板上的龙族少女身上。
大教宗闭上双眼。
他听见一种怪异的声响。
巨蛇攻击猎物时，蛇头探出的速度快如闪电，能掀起狂风。
但他并未感到劲风扑面。
他听到的声音并非疾风，而是疾风被利刃割碎的声音。
大教宗对这个声音十分熟悉，只是不敢相信他会在此时此地，听到这个声音。
那是人族的羽箭。
而神树所在之处，本该是人族禁地。
大教宗的双眼未及张开，一支黑羽长箭破空而来，从他眉心贯入，后脑刺出
鲜血自露出眼睛的两个圆洞中流出，顺着面罩上那两排金色的蛇眼流下，使本来闪闪发光的面罩变得黯然失色。
大教宗保持双臂张开的姿势仰天躺倒。
一匹黑色战马立在一百五十步外的金色稻田之中，马上坐着一位黑盔黑甲的少年将军，他本有一双英气勃发的眉毛，一道细细的疤痕将他的左眉截断，英气之中多了一股杀气。
少年将军手上握着震天弓，弓弦上搭着一支黑羽长箭，箭镞之上阴刻着繁复的符文。
少年将军身后，是两匹红如烈火的战马，马上坐着两名身着金色铠甲的将军。
金甲将军背对日光，两张脸都在阴影之中，眼中泛着明亮的金色。
两名金甲将军身后，是三千匹战马和三千名手持震天弓的人族骑兵，每一张震天弓上，都搭着一支黑羽长箭。
龙族少女身边的两名龙族本来双目紧闭，仓惶睁开时，只见神树后面的金色稻田之上飞出一片红色鸟群。
群红色飞鸟带着奇异的啸声落在神树之上，将神树与神的使者一起化为烈焰。
巨蛇的鳞甲与黄金军团的铠甲不相上下，只是附着烈焰符文的炎涛箭是神族与龙蛇的克星。烈焰的锋刃启开坚固的鳞甲，在青色的血液中继续燃烧。
巨蛇发出凄厉的嚎叫，挣扎着向面带杀气的少年将军。
人族骑兵又放出两轮箭雨，巨蛇便如一根着火的树干，从树冠上摔下来，在金色稻田中滚了几滚，留下一片焦黑，便不动了。
一个教长最先惊叫：“是异族妖王的骑兵！”
数百教众方从惊骇中醒悟过来，乱哄哄向止水城方向奔逃。
黑甲黑马的人族少年将军放下手中的震天弓，三千骑兵在两名龙族将军率领下分成两部，将那数百惊慌奔逃的教众赶会烈火熊熊的神树之下。
人族的少年将军催马到一众龙族面前，背对着熊熊烈火，从马鞍上提起一件事物。
“彤云关里的人族将军，是人族皇帝的弟弟。他剥了九千个龙族的皮，做成图画、衣服和桌椅”人族的少年将军高举手中的事物道：“这是他的头颅。”
宗延嗣自恃勇武，劫掠止水城时常常一马当先，城中不少龙族都认得那张儒雅的脸。
“你们为神的使者献上过多少个女儿，你们见过神的使者送几个异族进入地狱”人族的少年将军把宗延嗣的头颅抛在地上道：“做神的子民，不如做我的子民。”
“龙族与人族不共戴天”一个教长挺身而出，高声道：“异族狂徒，亵渎神灵，一派胡言！”
人族的少年将军拔出腰间的佩剑，掷于跪在地上的龙族男子面前。
“神会将你们当做食物”人族的少年将军道：“我会割下你们敌人的头颅。”
跪在地上的龙族男子抬手合上木板上龙族少女的双眼，拔起长剑，刺入那个教长的胸口。
当鲜血自剑锋上流出，那龙族男子脸上的哀戚之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令人生畏的狂喜之色。
他将长剑从教长身上拔出，转身冲向另外八个教长。
那八个教长想躲藏，却被黑袍的教众阻住。
他出剑的动作有些怪异，在任何一个人族、龙族或是神族的剑术高手看来，他出剑的动作都是十分可笑的。
但是他快。
长剑如风，在八名龙族教长的颈间吹过，八颗头颅血淋淋地滚到地上。
“你们有三族之中最快的速度，最强的力量，你们将自己的女儿送入蛇口，却依然活在天下最狭小的一块土地上。”
人族的少年将军的话如一点火星，落入龙族的双目之中，眼底那抹淡淡的金色腾起如火焰。
“你们不需要群云山中虚无缥缈的真神毗陀罗天，你们不需要将龙族分成一盘散沙的元老院和执政将军”人族少年将军的声音如黄钟大吕：“你们，需要一个皇帝！”
持剑的龙族男子再次跪下，双手托起带血的长剑，剑身上闪着银灰色的光芒。
人族少年将军在马上一扬手，长剑倏地飞入掌中。
长剑直指止水城。
“将你们手中的剑挥向这柄剑所指的方向，龙族将会是天下的主人”人族少年将军一字一顿道：“记住我的话和我的剑，在你的族人中传播我的名字，赢连横，龙族的第一位君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