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炉烧出清凉景,捉住风飊影。
轻中盈满得逍遥。自然心月,空外显彰昭。
仙音一泒莹声招,返本上丹霄。
前面就是三清殿了,一团团淡紫色的烟气在重岩叠嶂中袅袅升腾,寻客徒留忘,璇玑自有程,一个老道踉踉跄跄的走在山道之间,嘴里哼着小曲儿,手里的拂尘上下打着草叶飞蝇,头上的发簪已经歪歪斜斜的,发髻也是散乱不堪,衣衫看起来已经经过了好久的风餐宿露。
“罢了,罢了。”远远望着不食人间烟火的三清殿,糊涂真人哈哈大笑,抬头望了望天上皎皎冰轮,感慨道,“乘兴而来,兴尽而返,快哉快哉。”之后返身而回,那拂尘还是老样子,上上下下打着草叶虫子,发出擦擦的响声。
“哎呦!”草丛中突然跳出来一个人,正撞在糊涂真人的拂尘上,直接被抽的翻了两个跟头。原来糊涂真人使那拂尘的时候可不随便,甩出时分别使出三成、五成、七成、九成劲力,落下时又迅速收起全部力道,与平常无异。幸好那人这一跳只撞上了三成功力,要是赶上九成功力,只怕他要用魂魄去拜访三清殿了。
月光如明镜,糊涂真人看了看来人,是个年轻的小伙子,长有三分女相,天庭与圆月无异,一对卧蚕眉,一双如炬之目,人中长且高悬,看着煞是顺眼,“你小子看着不像三清殿的小道士,你是来干什么的?”
“不瞒真人,我听得仙师传音,要我去到三清殿门前,以续前缘。”
糊涂真人怔了一怔,继续问道,“你怎么来的?”
“唤月光而来。”
糊涂真人捋着胡须大笑,“不错不错,果然有资质。仙音正是前几个月贫道所传,你我不同时日动身,却在这里今日相遇,果是缘分不浅啊,我这就收你为徒。”
那人喜极,伏地而拜,“弟子苏鹅公拜见师父。”
这边正拜着呢,草丛中突然滚出了一个巨球,二人都吓了一跳,那巨球滚到糊涂真人旁边定住了,“定是真人千里传音了,弟子何身长,愿拜真人为师。”那巨球里居然传出了女人那般尖酸刻薄的声音,叫人听了直起鸡皮疙瘩。
一阵风扫过,方才有片遮住月亮的云散去了,月亮的光似乎更清晰了一些,眼前的巨球也开始现出了人的模样,这人满脸被一个大鼻子占据着,四肢圆滚滚的,身子又很短,不知何必非要取名叫做身长。
糊涂真人看了看苏鹅公,又看了看何身长,有些懵住了:“你又是怎么来的啊?”
“弟子逐月影而来。”
“别忙着师父弟子的。”糊涂真人摆了摆手,背过身去,兀自嘀咕着,“奇怪奇怪,只有拥有日月神力的人才能听到贫道的传音,可这日月神力世间只有一个人才有啊,我懂了,这次日月神力均分在了两个人的身上,作孽啊。”这样嘀咕完之后转过身对伏在地上的何身长说道:“你既是晚来的,怕是缘分不强,贫道只能收一人做弟子,施主请回吧。”
“真人,我知道我身上有种不能掌控的力量,我……我一心想学法术,我听到真人仙音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这就是我想要的,真人现在叫我回去,我……我又回去哪里?”何身长苦苦哀求,只是不愿离开,苏鹅公见那人身上衣衫破了好多处,露出来的皮肤上多有划痕,想他身有残疾赶了这么久的路到这边陲之地,吃的苦要更甚于常人,心下也是不忍,于是拜在真人脚下,说道,“师父,缘聚缘散均有定数,我愿与他两人各学一半。”
糊涂真人想了想,长叹一口气,“许是造化弄人吧。”
苏鹅公年长,何身长和他自此就以师兄弟相称,在三清殿的山脚下盖了一间小木屋。他们三个人就在这里生活了,每日用法术戏弄那些三清殿下山来的道士,一天天的法术见长,这样倏忽间十余年就过去了。
后来真人兀自坐化,两个人担着行李绕过三清殿去了邻国,开起了悬壶济世的医馆,仙术本以岐黄之术为基,生意也就日渐红火。这天苏鹅公去采药时偶然间施展法术救了一个被毒蛇围攻的老人,想是该他发际,那老人竟是邻国的国王。为报答苏鹅公的救命之恩,老国王将苏鹅公请去做了国师,苏鹅公把师弟也接了过去,有福同享。可老国王和群臣见何身长面相鄙陋,语音尖利,叫人很不舒服,不免对他怠慢许多。
老国王老当益壮,正思退位之际,突然横遭恶疾,当夜暴毙,连遗嘱都来不及准备。几个王子为着王位争闹不休,大打出手。
苏鹅公与大王子是忘年之交,大王子又深得老国王器重,苏鹅公自是想要强保大王子。何身长最近一直是无声无息,苏鹅公的法术和何身长旗鼓相当,苏鹅公也害怕其他王子求助于何身长,于是这天晚上就来到何身长房间想要找他商议,谁知刚刚推开何身长的房门,突然间四肢竟僵住不能动弹,原来何身长在门上贴了定身符。何身长从床上翻身下来,抚掌大笑:“师兄我就是想试试,看这定身符定住的第一个人会是谁,哪想到是你这个大国师啊。”
苏鹅公笑道:“师弟别闹了,快把符撕下来。”
“谁和你闹?”何身长厉声道,声音如一把利剑,“有了你的神力,我就是这里最厉害的人,到时候我随便帮一个王子做国王,他还不乖乖的做我的傀儡!”
“师弟,你为什么……”
何身长打断道,“老皇帝待我不好,你也是看到的,说什么和我做兄弟,自己春风得意的时候,你可曾顾及我的感受。老皇帝是我杀的,我今天就收了你的神力,念在师兄弟情分上饶你不死。”说着就来伸手抓苏鹅公的手腕,突然被一把剑直刺入胸口,大王子举着剑,“刷”
的一下撕下了定身符,
“鹅公快跑,我那几个兄弟准备了血坛要杀了你啊。”“血坛”是修习法术之人最怕的东西,集九十九个人的眼泪,泼撒到修行人的身上,他们会从全身皮肤中渗出鲜血,流至一坛方止,在这期间半点儿法术都施展不出。
苏鹅公就这样奔逃回国,略施法术谋求了一个邺县县官的小职位,日子过得倒也平安惬意。直到大王子从天牢里逃出,被几名死士护着终于得见天子寻求援助,皇帝才知道民间还有苏鹅公这号人物,庄亲王便一口应承替皇帝揽下了寻找苏鹅公这个差事。
邻国的大王子只道何身长已经死了,谁想到何身长在庄亲王府内将一切打听个一清二楚。原来在邻国那夜,何身长不幸做了苏鹅公的替罪羊,躺在“血坛”中被万民吐口水,丢烂白菜,后来被一位好心的卖花女暗中救出也拼死逃回了国。回国后他一心要谋取要职撺掇当朝天子攻打邻国,谁想阴差阳错做了庄亲王的幕僚。
苏鹅公看着眼前的何身长,又是喜悦又是悲伤,“师弟你可还记得,当初是我求师父收下你的。”
“现在后悔也没有用了,认命吧。”
听到何身长绝情冰冷的话,苏鹅公又吐出斗升鲜血,“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师弟你醒醒吧。”苏鹅公似乎越来越激动,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日月神力这种东西是对我们为人尊严莫大的羞辱,它本该聚在一人身上,却散在了我们二人身上。此时它将善恶分开,恶的一部分永远不能恣意妄为,善的一方永远不能普济众生。”
“死到临头了,你还在讥讽我。”在何身长心中,怎么会有师兄弟情谊存在?你是善的,能做国师,我是恶的,就只配躺在血坛里任人唾弃,对吗?我看你还能威风几时,我现在就将你的日月神力据为己有,这样想着一把扼住了苏鹅公的脉门。
苏鹅公无动于衷,倒是何身长大惊失色,突然向后跌坐下去“你,你的神力都哪里去了?”
只觉的一股劲力架开了自己的手,何身长的整条胳膊都被震麻,原来是苏琴台把他推了开来。何身长正纳闷这女人怎么力气这么大。就见不远处又是一片嘈杂惊呼,原来苏琴台的娘和两位哥哥跑了过来,却突如其来的被几枚羽箭纷纷刺穿。
庄沛轩面无表情的站在山庄门口,邺县的百姓满面愤慨,敢怒不敢言。眼见得亲人说没就没,苏琴台只觉的从指尖到脚尖都全没了知觉,唯有眼泪大滴大滴的涌出,却不知道还有什么感觉。
苏鹅公躺在血泊里,抬手摸了摸苏琴台的脸颊,然后从袖中掏出一个药瓶,倒出一粒金光闪闪的药丸。
“还阳丹,师父……师父把它给了你?”何身长大叫。
苏琴台只觉下巴突然被父亲扼住,那枚药丸被极快的推进自己的咽喉,直接被吞了下去。突然之间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爹娘还有哥哥们的尸体,鲜血,漫天的雨点都在飞速的旋转,眼见得苏鹅公用不舍担忧的目光最后看了自己一眼,便再也没了生气,于是苏琴台也晕倒在苏鹅公身边。
莘芜挤开官兵跑过去,抓住何身长的衣襟问道,“她爹给她吃了什么?”
何身长魔魔怔怔的说,“还阳丹,将死之人吃下可以保住性命,师父只有这一个,没想到师父给他了,给他了,呵呵,师父还是更喜欢他。”
莘芜继续问道,“那他为什么要给琴台吃。”
“无性命之虞的人吃下,就会……”
“会怎样?”莘芜着了急。
“永不记起过往。”
原来,苏鹅公自知自己再无活下去的可能,为了让自己的女儿忘掉悲惨的一幕,选择了让她忘记,忘记了今日的惨绝人寰,也忘记了以往的风轻云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