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出了阳河县后,柳婧便很沉默,她站在船舱处,静静地看着外面奔涌的河流,眉峰一直不曾舒展。众浪荡子虽是她雇来的,不过随着天下越来越太平,他们这些崇拜前朝大游侠郭解,一心一意想成为游侠的浪荡子们,日子其实并不好混。再则,如郭解那样的大游侠,平生最信奉的,不就是“一诺千金”“愿为信义抛头颅”嘛。所以,柳婧虽说只是他们的雇主,这些汉子还是一个个对她恭敬顺从,真如地道的家族护卫一样尽职尽责。
如此日夜兼程,一行人终于在半个月后赶到了历阳。
看到那高高耸立的历阳城门,柳婧便吩咐众牛车停下,她从怀中拿出一些金,交给那些雇来的车夫,目送他们离去后,再转向众浪荡子,大声说道:“诸君,此番已然到了历阳,柳某租好院落后,还请诸位各就各位。”她盯向众人,温和地说道:“无论是花楼酒坊,还是各大市场,或是码头和刺史府外,诸君就按我在路上安排的,蹲守在那里,张着耳朵认真地听,认真地看。你们只需记住我一句话——你们的任务,就是把当天听到的每一句话记住,对那些特殊的人多加上心。你们记着,不管是小到妇人打架,还是大到官员入境,全部都要记下来,一到晚间,便禀报于我。”她顿了顿,微笑道,“当初在吴县时,柳某选择诸君,便是知道你们记忆超群,如今到了历阳,还望诸君全力助我!”说罢,她深深一揖。
众人连忙不甚整齐地还礼,一个个爽快地应道:“小郎放心。”“此是小事。”“此事甚易。”
得到他们的应承后,柳婧带头朝着城门走去。紧跟在她身后,她从柳府带来的仆人吴叔低声说道:“大郎,你这是想做什么?”
不管是王叔,还是包括吴叔在内的几个仆人,都是跟随柳母多年的忠仆,柳父柳母都对他们很是恭敬客气,柳婧也把他们当成了长辈。
柳婧低声回道:“到时叔就知道了。”她说是这样说,可神色有点虚。吴叔黯然想起,眼前这个看起来行事果断、很有主见的小主人,实际上还只是一个待字闺中的小姑子。再说,柳府欠的可是巨债,要在短短三个月内赚到还清这笔债的巨款,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她多半是想碰一碰运气,哪里真有什么确切的主张。当下他叹了一口气,不再追问。
一行人入了历阳城。
东汉天下十三州,扬州为其一,而历阳城又是扬州的治所,可以想见,这历阳是何等繁华。看着眼前的车水马龙,以及一个个颇具江南特色的瘦弱白净的少年少女,柳婧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把目光移开,低声说道:“也不知那长安洛阳,是何等繁华?”
秦汉以来,天子重视武功和军功,以强壮为美,霸天下而横四方。虽然到了如今,儒学文风开始盛行,可传承了数百上千年的思想,还是烙印在每个人心中。此刻,包括柳婧在内的众人看着这满街瘦弱秀气的男男女女,下意识里便有点鄙薄,觉得这历阳人长得太过秀气,他们浑然忘记了,自己也长得并不雄壮高大。
众人挑了个摆在街角的小摊子胡乱吃了点东西后,吴叔等仆人已忙着租院子去了。而柳婧,则缓步穿行在这挤挤攘攘的人群中,一边观望着这新鲜的城池,一边留神地看着身边路过的人。
这般边走边看,柳婧的脚步便有点乱。不知不觉中,她的脚踩上了一人的衣袍,一个斥喝声立马传来:“瞎了你的眼吗!”
这斥喝声极端傲慢,柳婧迅速地收回脚,连人也没有看清,便温厚斯文地道歉:“是小人无礼。”
柳婧这人,自小到大都是被父母当成宝贝疙瘩惯大的,本又是个女儿家,要不是现在家里遇难,她哪里是这般被人辱骂还小心道歉的角色?因此,她虽是温厚斯文地赔着礼,可不管是表情还是语气中,隐隐都带上了几分委屈。这种委屈,令得正要大步离去的这群人中的首领抬了抬斗笠,而在他向柳婧看来时,柳婧恰好也在向他看去。
四目相对间,柳婧不由得一怔,这人虽是戴着斗笠,身上也只着一袭普通的青色布衣,长相却是极俊极美。他的这种俊美,实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柳婧长这么大,还真没有想过,男人能俊美成这样!特别是,他还只着了一身普通庶民才着的青布衣。要是金冠束发,白玉为佩,不知是何等风采?
在柳婧望着他的脸,眸光微愕时,那人则是朝她淡淡地瞟了一眼,又点了点头,重新压下斗笠。他一边走一边轻柔地说道:“回去吧,以后不用来了。”
他说的,是那个刚刚对柳婧斥喝的仆人,那仆人大惊,他猛然抬头看着青年,双眼一红便要哭了。没有人理会他,所有人都任由那仆人要哭不哭的张皇茫然地站在原地,他们径自簇拥着那青年,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柳婧还站在原地,她蹙了蹙眉,喃喃说道:“好似有点眼熟。”嘀咕到这里,她也不再多想,提步继续朝前走去。柳婧逛了大半天时,院子也租好了。历阳不愧是扬州治所,房子很贵,柳婧租三个月,足足支付了十两金。
她拿着她母亲视若生命,便是父亲四处借贷,都没有想过要动用的玉佩当了五十两金。雇那二十人时,交了定金十两,这里又拿出去十两,一路上的饮食路费等花销是五两,手头已只剩下二十五两金了。这还只是一个开始,后面还要在历阳待两三个月,真不知道这点金能不能帮她撑到最后。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不对,应该说,她这已是孤注一掷,还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孤注一掷。手头这二十五两金,她必须在两个月内,把它变成一千四五百两金才能解去柳府之难。
一行人安下家后,第二天便开始按照柳婧的安排行事。
二十几号人,她把他们分别安插在历阳城最繁华热闹、最人多口杂的地方。有求了鸨母去妓院当了临时龟公的,有聘入茶楼当了茶博士的,有混入历阳东南西北四大市场成天没事就瞎转悠的,有进入码头当闲工的。总之,二十几号人,每个人都安插了一个地方。这些人的任务,便是把当天听到的、看到的全部记下来,然后晚上回来向柳婧汇报。
没有一个人知道,柳婧做这些有什么意义,而柳婧每天听着这些人事无巨细的汇报。在听到一些要点时,她会吩咐他们,下次要对某些事、某些人重点关注。
在一行人进入历阳的第四十天,眼看着三个月的期限过了快一半时,这一晚,一个汉子刚把在码头听到的消息说了几句后,柳婧突然手一举,道:“等等。”
在众人紧盯而来的目光中,柳婧负着双手在房间里转了几步,从一侧拿出一沓纸帛。这上面,记录了他们这四十天来搜集的,她认为或许会有用处的消息。走马观花看了一遍后,柳婧双手一合,低低说道:“或许,这是一个机会!”
她也不等吴叔等人问起,便挥了挥手说道:“今天可以了,全部出去吧。”
“是。”
这一晚,柳婧一直没有睡。她先是拿着树枝在泥地上写写画画,然后在月光下走来走去,接着又磨墨写了一阵。直到凌晨时,吴叔还看到她刻意垫高了的修长身影拓印在纱窗上。
第二天,柳婧召来众人,令这二十几人不再分散活动,而是只待在三个地方,帮她注意一点小事。同时,还让其中两个开过船的浪荡子去当了临时的船工,抓紧学学怎么开货船。
忙忙碌碌中,第五十天到来了。
今天,正是十一月十五,圆月高挂,夜色如霜。
历阳的并河上,水波荡漾,天上水中明月两相照。
望着那一字排开,占据了大半个码头的六艘货船,听着货船上传来的说话声,树林中的吴叔低声说道:“大郎,是不是可以了?”
黑暗中,柳婧精美的脸上,一双眼睛明亮得闪着光芒,她紧盯着那几艘船,又看了看月光后,低声道:“可以了。”
“好。”吴叔发现自己过于紧张,声音都有点颤了,他咽了一下唾沫,转向身后低声喝道:“发信号,让他们行动。”
“是。”
……
一刻钟左右,街道上传来一阵马蹄声。几个骑士冲破黑暗,冲入了码头。此刻已然夜深,码头上几乎没有闲杂人了。几个骑士一冲过来领头的便大声叫道:“刘君,刘君!”
他的叫喝声急躁而中气十足,货船中走出了一个中年人。看到这些骑士,那中年人上前一步问道:“阁下这是——”
“我家主公让你马上过去一趟。他说,吴郡的闵公来了,现正在醉红楼中,闵公明天就会离开。”
那中年人显然早就想与闵公一会,当下大喜过望,“此事当真?”也不等那几个骑士回答,他马上又道,“好,我这就过去。”说罢,他招了几人,急急地上了码头,坐着马车随着那些骑士离开了。
那个中年人离开不到一刻钟,又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只见两个骑士冲入码头,他们跳到那船上说了一些什么话后,便带着百来个船上的护卫急匆匆离开了。直到走得老远,还有骑士在急哄哄地说道:“走快点,再迟你们主公只怕被人打死了。”
那些护卫一走,几条货船上,只剩下四五十人不到,分配到每条船上,已不足八人。
就在那些因为两次骚动而凑在船板上的船工护卫们还在心神不宁时,也不知是瞟到了什么,他们一个个地转过头,看向同一个方向。那方向,正跌跌撞撞走来一个美人儿。美人儿身披一袭红纱,衣裳薄得隐约可见里面的冰肤玉肌。她似是喝多了酒,身边连个婢女也没有,就这么东倒西歪地朝着码头走来。随着她的走动,还不停地扯着自己的衣襟,使得那领口处一片雪嫩的肌肤在圆月和灯火下若隐若现……
当然,隔了两百步,美人儿到底有多美,众船工和护卫也看不太真切。只是他们为了押这一次的货,给闷了两个月了。想他们干的这些事,也都是见不得光、时刻要吊着胆子的。现在好不容易到了历阳,可以把心放到肚子里时,人在不知不觉中,便渴望做些什么纾解一下。而这荒凉所在,一个没有带上婢女和护卫的,只着薄裳,还打扮得这么艳丽的风骚美人突然出现,这几十号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已是喉头发干、热血沸腾了。
美人儿虽是出现得突然,他们几十号大男人自是不会害怕。在那美人儿扯下半边纱衣,露出了雪白的肩膀时,一个汉子咽了咽口水,忍不住说道:“这美人儿莫不是想投河吧?不行,我要劝住她。”说罢,他急急地踏上了跳板。
随着这汉子一动,又有十几个年轻点的跟了上去。这时,美人儿许是改变了主意,身子一折,跌跌撞撞地朝着与他们相反的方向又哭又笑地走去。
这世人行事,最是喜欢从众。这十几号人朝着美人儿走出十几步时,又有十几人跟上来凑热闹了。就在这些粗汉子咧着嘴一边笑一边胡言乱语地围向那美人儿时,突然间,从对面的树林中跑出来两人,他们朝着美人儿叫道:“阿菇,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几乎是话音一落,他们就看到了成群结队跑来的船工们,顿时吓了一跳。两人急冲到美人儿身边,扯着她的手便朝树林里狂奔。众船工平素规规矩矩的,刚才也是见到美人儿衣裳不整地落了单才动了色心,现在这两人牵着美人儿一跑,便有大半停了脚步。
就在那两人牵着美人儿入了树林时,突然地,一个船工惊叫道:“那船怎么自己开了?”众人回头,正好看到排在最后的、自家的一艘货船,竟悄无声息地趁着月色驶向大河深处……
有人偷船!一瞬间,众船工都明白过来了,一护卫厉声喝道:“不好,中计了!”他的声音还没落,护卫首领已暴喝道:“快,快追!快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