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矿区在流泪
古交出的事是由微不足道的小事酿成的大事件,史称“四五事件”。事件真相记录在案,看似普普通通,实际有着许多深层次的原因,多年来,人们对此讳莫如深,不愿再提。这里也不再详细记述。
基建工程兵在山西古交的驻军主力是00444部队(434团),这是以原来的00423部队(403团)部分连队为主组建的新部队,本来组建于1978年的44支队主要作战任务是内蒙古霍林河露天矿建设,同时担负驻防地区的边防巡逻任务。403团的这些连队是要赴内蒙的,由于当时古交西曲矿施工任务繁重,指挥部决定,新组建的434团划归42支队管理,担负古交矿区西曲矿建设。
山西省西山矿务局古交矿区设计年产量1650万吨,包括西曲矿、东曲矿、镇城底矿和马兰矿。其中西曲矿设计年产300万吨,煤矿规模与陕西桑树坪相当,403团在300万吨大型煤矿建设中施工经验丰富,担负西曲矿建设可谓轻车熟路。
古交矿区还有一个特殊性,这是国家领导人出访日本时签订的合资项目,由日本出资建设,投产后中方用煤炭偿还投资,因此投产日期定得很死。日本投资以设备为主,当时国家领导人李先念出访日本,带回10000台载重8吨的日野牌柴油汽车,00444部队装备的全是这种车辆,车型分两种,一种是货车,一种是自卸车。这批车车况好,加速快,操控灵活,车身没有用军绿色涂装,而是原厂的白色,部队司机技术又好,在古交矿区吸引了许多羡慕的眼光,跑在路上,当地从欧洲某国进口的“衣法车”都要停下来让路,否则日野大板带起的风能把衣法掀翻。
00444部队组建时,从山西省的西山矿务局、潞安矿务局、晋城矿务局等地选拔了一批技术骨干作为工改兵充实在基层领导岗位,加上403团骨干部队和1980年、1981年、1982年招募的新兵组成。工改兵认为义务兵技术不行,义务兵认为工改兵不懂军事,工改兵和义务兵之间难协调、难沟通、互相看不起的矛盾日益尖锐。由于施工任务繁重,投产日期排的紧,部队强调施工多,队伍建设抓的少。特别是这些年入伍的战士,兵员来源地不再是西北贫困地区,而是南方富庶之地,他们知识层次高,家庭富裕,思想活跃,管理难度增大。
古交地处山区,每年5月初河里的冰才会融化,夏天午休要盖被子。这里地处高寒,蔬菜奇缺,山西省的粮食供应比例又低于河南、陕西。在河南的部队粮食供应比例是85%细粮,陕西是65%,到了山西变成了35%。伙食无法调剂,主食经常是玉米面发糕、大小米混煮的二米饭。蔬菜主要是土豆、茴子白和腌萝卜条,炊事班还喜欢把土豆一切四瓣放锅里熬,这样的饭菜南方战士不愿吃,北方战士吃不惯,偶尔吃顿面条北方战士像过节。如果哪天吃顿纯米饭,南方战士不但要饱餐一顿,一定要想办法放起来一碗,饿了的时候放上辣椒面、咸盐,用开水泡着吃。
434团一营、三营住在西曲,离镇上近,条件相对好一些。二营住在狼窝沟。从西曲往狼窝沟要沿着一条河道走十几里简易公路。不下雨时河里水很小,汽车可以来回穿越河流,一旦遇到大雨,整个狼窝沟山洪咆哮,行人车辆寸步难行。
河谷两边崖壁上,裸露的煤层有几米厚,有的煤层整年热气蒸腾,煤层已经自燃。沿着河谷有许多小煤矿,这些小矿没有任何手续,几个人搭个窝棚,弄辆架子车,沿着煤层往里挖,也不安装抽风机,也不支护。挖到一定深度呼吸困难时,换个地方再挖。这些人不缺钱花,但是没有地方可以消费,钱挣多了就聚在一起喝酒、赌钱,白天晚上窝棚里不断女人。钱花完了再去挖煤。
大裁军的消息引起大家的关注,基建工程兵被裁减已成定局,今后的出路在哪里,在部队引起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工改兵在部队组建中得到了实惠,他们在参军时直接套改了军籍,大部分人职务都是营股级,参军穿上了军装,增加了工资,家属也随军了,这些人认为以军官转业的方式再改成工人更好。义务兵的认识与他们相反,他们抱着报国心参军入伍,是来部队锻炼成长的,部队人员交替快,晋升机会多,特别是一些城市兵,退伍回家进工厂当工人直接就是国营工人,二级工。如果就地转业改成煤矿工人,许多人心理上无法接受。他们说,我们当初是当兵报效祖国的,不是参加煤矿招工的,如果是招工,我们就不会来。
由于政治思想工作没有跟上,战士们中间不满情绪开始酝酿,各种矛盾不断涌现,打架斗殴时有发生。1982年4月5日,两个省籍的士兵因个人恩怨组织大规模械斗。一时间人心惶惶,相同省籍的士兵自发组织起来,以防受到伤害。一些兵员少的省份主动和其他邻近省联姻抱团,基层连队工作陷入瘫痪。大家聚在一起吃饭成了大问题,连队食堂受到冲击,一些士兵打砸了团部面包房。有些士兵冲到还算正常的连队伙房,逼着炊事班做饭、蒸馒头。事件持续了多天,许多同乡战士手持棍棒拦截汽车奔赴太原火车站,在矿区拦不到车的沿着狼窝沟翻山越岭步行数十里爬上山区公路拦车。他们头戴矿帽,身穿施工服装,肩扛镐把,列队冲过检票口,上了火车赶走乘客,占据整个车厢,连夜逃回家乡。
连队大幅减员,施工无法正常进行。部队紧急收缩,抽调人员保证风机房、绞车房、水泵房、配电室、矿灯房等要害部门,为保安全,井下工作面停止供电,水面上升很快。苟春海的机修连忙的不可开交,忙着在各工地拉临时供电线路,安装水泵。
机修连是本次事件中受到冲击最小的连队,建制也最完整。在最困难的时候,连队干部迅速分析形势,在全连开展思想教育,教育战士们认识事件的严重性质,做到不跟风、不参与、不串联、不传播小道消息。
机修连驻地的地形比较特殊,背面是山,一条深四五米的季节河三面环绕,河宽三米多,上面用圆木搭了一座小桥。
有一天,一个近百人的队伍来到机修连,要求战士们参加战斗。苟春海带领战士们用桌子堵塞小桥,手提两把菜刀,站在桌子后面,连队战士手执镐把列队站在连长身后,威武雄壮的队形一下子把来人镇住了。指导员和来人对话,劝战士们不要再闹,各回各的连队。
在情绪激动的战士们面前,说教显得苍白无力。来人几次想冲击连队,苟春海急了,把菜刀往桌子上一剁,跳上桌子大喝:“真是良言难劝该死的人,今天我把话撂这:要活,有话好商量!要死,放马过来!”
来人被他的气势镇住了,大家紧急商量,一个战士出来说:“苟连长,我们也不是非要进去,我们也没有办法,想回老家躲一躲,能不能给弟兄们整点干粮,我们好赶路。”
苟春海眼眶湿了。他和连干部商量决定,让炊事班把馒头、发糕抬出来,每人分了四个,又把所有储存的咸菜也给大家分了,挥挥手让战士们离开。在紧张的日子里,小桥上的路障没有移开,连队每班岗派6名战士值守。
机修连家底被掏空,后勤部门又没有及时送给养,连队战士每天开两顿饭,二米饭,黄豆炒海带。
冯春雨被分到二营8连担任代理技术员。8连负责狼窝沟斜井施工,本来再有不到20米就可以和运输大巷贯通,在地下与西曲相连了,在这个紧要关头施工受阻,掌子面积水上升很快,冯春雨到的时候水深已经达到十几米。机修连临时安装了6台大功率水泵加紧抽水。
8连在此次事件中受冲击最大。由于地处狼窝沟最里面,是离团部最远的部队,也是逃回家乡的战士们最后离开的地方,流失兵员达2/3以上。现在,连队干部全部集中到团部参加“治理整顿学习班”去了,剩下的兵员不足一个排。部队紧急从其他地方调来一个连接替8连施工,8连原来的战士打乱混编在新连队。新建连队干部职数不足,只有连长、指导员两名正式干部,司务长是原来的炊事班长,转志愿兵后代理司务长,冯春雨这个技术员还是技校学员代理的。新连队不会矿建施工,打眼放炮全是边学边干,掌子面上哪里有地方就在哪里戳个炮眼。放炮员不懂毫秒雷管,不分眼位,不分装药量,不分爆破顺序,把所有雷管并联起来开炮。一炮下来用掉炸药不少,进度却只有30多厘米。可苦了冯春雨,白天蹲在井下定眼位指挥打眼,亲自装药、连线、放炮,晚上紧急培训风枪手、放炮员。一遍遍给风枪班长讲解什么是“导爆眼”、“掏炮眼”、“爆破眼”、“周边眼”,让大家了解区别和作用。给放炮员讲解雷管爆破原理,经过一个星期理论加实践,总算把大家教的七七八八了,一炮下来有一米二三的进度了。冯春雨眼熬红了,人累瘦了,总算让施工走上正轨。
这时,狼窝沟斜井又出了问题。停工期间,距离掌子面五六米的地方出现局部冒顶,当时为了赶工期,没有认真处理,只是用坑木临时支护。现在要取下临时支护改永久支护的时候发现,冒顶已经达到五六米高,并且不停地往下掉碎石。
团里组织攻关小组,设计解决方案,冯春雨和8连连长也是小组成员。冯春雨除了休息,整天都在冒顶的地方观察记录落石间隔、落石量、淋水量等数据,为解决方案提供第一手资料。
冯春雨蹲在现场,仰望着冒顶越来越高,已经将近10米高了。碎石和着淋水不时落下,发出令人心碎的声音,像是斜井在呻吟,在辩解,在申诉。淋水像下雨一样不停的流下来,洋洋洒洒,无休无止,像是一个被疾病折磨的巨人无奈的眼泪。
矿区在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