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娜,看看汤好了没有?”
老人对女孩说道。
一间破败的小窝棚,这在下城区外是最常见的风景,当然,在所有的荒野都是如此——
纵使是号称世间净土、地上神国的耶路撒冷,不也有这样的贫民区,这样的阴影生存、罪恶肆虐、苦难不灭的地方吗?何况是最惨、最苦的南境。
这是一间有来历的窝棚。
每个周一到周五,都会有一个容貌姣好的女孩和一位一头银发、身着不伦不类的旧长袍的老头来到这里。似乎是祖孙两个的老人和女孩会在这里放下担子,支起炉子,添上几把柴火,然后烧一壶开水。
开水好了,老人就会在这里等,一旁的女孩捧着各种语言的书刊自学着外语——下城区通用的是白皇帝改革中的后通用语,但是因为种种原因,“天下书同文,车同轨”在白冠皇帝之后并未实现——
人们一面怀念着皇帝的荣光,一面谩骂者腐朽的当政者,而随着时光推移与年复一年的动荡,皇帝的荣光都成了人们的笑谈。
黑白的皇帝从坟茔中醒来,是否会对这世代失望呢?
必然会吧,不,或许不会。
老人保持着安详的姿态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听着女孩用婉转的语音读着稀奇古怪的诗歌——他们是一家卖川味担担面的人。
之所以说有来历,因为曾经有人找他们的麻烦,被独狼的啄木鸟教训了——传出话来这两个人他罩着。
今天星期四,木曜日。
四周没有客人,更加贴切地讲,眼前的人坐在了矮木桌旁,其他的客人都不会来了——空气中好像有鲜血的腥气,以及大地也腐朽的味道。这个人显然不是因为要除恶扬善之类的理由杀了周围人,杀人只是因为他比较嗜杀而已。
“好了,爷爷。”
名字为云娜的女孩娴熟地将切碎的小葱、娃娃菜放入另一个过了,老人则把面前的锅里的宽面条捞出放入了女孩照料的锅子里,然后倒去面汤,加油。
女孩将搅在一起的面条、娃娃菜、小葱一起过凉水,沥净水分后放入大碗,然后撒上芫荽、豆苗、芝麻、肉松、盐、辣子。老人则把锅里的热油淋在面条上,食物的香辣扑面而来。
三碗面,三个人。老人、女孩和一个脸上带着刀疤、散发着危险气息的男人。
“这面不像担担面。担担面正宗的我吃过,不是这么做的。”
这个名列黑榜的狠人说完后差点给自己个嘴巴子,恨自己嘴贱。同时不由面色凝重,生怕说出的话惹怒对方,把他给杀了,一言不合拔刀杀人或许到他们的位置,就不多了,但是谁能肯定这个该死的地方不会有那种该死的神经病。
他是虎王。他信奉弱肉强食,而这个对面的人比他强,他就是任人宰杀的弱者了。
他原来的名字叫是王虎,一个老套的故事发展。从北林军退役后与地方的一个姓氏为奥尔夫的贵族矛盾,一时气不过杀人逃遁,家人死了,仇人死了,名字就无所谓了。这种故事很寻常,尤其是在这个贵族不似贵族的荣光凋零的年代,地方的贵族要么吝啬的攥着往日,等待死亡,要么强征暴敛,撕掉一切贵族虚伪的面具,往往就是这些人将这个暗流汹涌的年代的地方乡下搅得不可开交。而在大裁军中退伍的边疆的那些老兵悍卒,一时激愤动武,绝非那些平常武夫可比的。
众议院甚至通过法案设立了一个专门负责此类事件的对策组,挂在国家国土安全局下面。
他有实力,六阶巅峰,再踏出半步就可以跨进那个与神并列的境界——传奇,或者更传统的说法,地榜小宗师。
今天他见鬼地遇到了一个卖面的,卖面的至少武力在他之上,一个至少小宗师的人物荒野窝棚里卖面条,开我的玩笑嘛——老人一指封绝了他的一切经脉窍穴的运转周天,却一脸认真地问他:“吃担担面吗?”
老人抄起筷子开始吃面,比划了一下,大概示意他趁热先吃。
倒是女孩云娜认真地回答道:“这自然不是担担面,这里也没有关于担担面的招牌,爷爷此时说这是担担面,那么就是了,难道你的拳头够大?”
虎王诧异地看来一眼女孩,女孩很美,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虽然穿着简单,脸颊上还有些黑色的涂抹痕迹,但是那肌肤却是白瓷一样的精致,掩盖在尘埃之下,尤其是一双碧蓝色的眼睛,好像一颗星辰的光辉收敛在其间。一身洗得很旧却很干净、棕色印花的衣裳,金色发带简单扎着的栗色长发,虎王其实看到这个组合的第一眼就是这个女孩。
但是女孩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态度不卑不亢,这不像是市井小户家的后裔可以说出的东西,更像是那种诗书门第、没落世家的子裔。
虎王没有再说什么,低头吃面,味道不算顶尖,虎王也去过那种名宴,不能相比,但是很对胃口,因为很辣很香,够味道。
虎王吃得很快,放下心里的包袱后,他吃得确实挺有滋味的。而云娜吃得也很快,姿态优雅,动作从容,却出乎意料地快速,最后还是银发满头老人最后吃完的。
吃完后,老人开口第一句话就惊住了虎王:“虎王,净化黑名单,暗下七度。”
净化黑名单是三宗所拥有的独立审判之权的体现,暗下七度是对他的危险等级评价——一度最高,十二度最低。
他甚至没给虎王承认或者否认的机会。
“你们今天的目标,我们接手了,回去后可以告诉猫眼的那帮老家伙,这个国度还没有他们乱伸手的时候。”
“伸错手了,伸错的手就要剁掉——”
虎王觉得这口气大得没边了,虽然不知道他怎么知道自己来历的,但是说谎面不改色,对他来说太容易了,“老头儿,话可不要乱讲,我虽然很想搭上猫眼那个黄金船,享荣华富贵,可惜本人只是做个拿钱卖命的营生而已。”
老人不置可否,但是虎王看到对方那双眼睛时,就觉得什么狡辩都失去意义了一样。那是看穿人心的目光。
然后老人突然间开口了,以一种追忆、缅怀的口吻,讲起完全不想干的事件。
“许多年前我看着这个国度长大,很多人不相信会有皇帝这种东西,怎么可能呢,大家都这么说。”老人吃饱喝足,有些富态的身姿裹在那身古怪制式的学者长袍下,微微舒展,眼睛也眯了起来,眯得好像是成了一条线,“大家都觉得皇帝是不属于星空亿万光年的落后的东西,星际时代怎么会有人说当皇帝的鬼话呢?那些人建立议会,建立三权分立的联邦,建立宗教国家,人类像病毒一样传播到了所有的寰宇的角落,与说不尽古怪种族厮杀——”
“那个年代很坏,所以很乱,开拓者老了,就没人开拓了,探索者航天局也解散了,他们满足了——人类不可能统治亿万光年星空的,他们都不是理想家,他们只是财富的拥有者、权利的占有者,他们看到那个四大陆、漫天星海有了人类一席之地,已经觉得很好了——他们自诩是时代的守护人,人类的导师。”
老人面带微笑看着远方的星空,气定神闲、满怀追忆地坐在那里,嘴角上扬挂满了居高临下的嘲讽,就仿佛他与现实的世界分离开来,遗世独立。
虎王听着老人的口气,大概揣测到他要讲什么,不过随即就又觉得这时间上有问题——第一位皇帝黑皇帝,至少是三百年前的事了,这老家伙多大了?
想到某个可能性,他自己楞住了。
“可是有的人天生就是要做皇帝的人,有人命定只能在黑暗的厄运里沉眠——那个人从书上看了句,天下皆白,唯我独黑,就乱涂乱画了个可笑滑稽极了的黑色蔷薇旗子,说要践行这条路。”
“他很会讲一些好笑的梦想,做一些很胡来的事情,然后乱世突然地就来了,大家都被打击不轻——那真是个糟透了的时候,那个人就举着那面歪歪扭扭、怎么看怎么别扭的黑蔷薇旗子来了——”
“大家约一起吃一顿散伙饭,烈酒下肚,肥羊入嘴,然后准备跑路了,他说他有话想说说。大家也就听听,他讲了好多,最后也就记了几个字——”
云娜很乖巧地听着,虽然担心某个可恶的、讨厌的家伙是否此刻安全,但是她没有问,酒法爷爷或许知无不言,其实最不会说出真话——老人那双看破虚妄、直指人心的眼睛最懂得诡辩的真谛。
“他说啊,凡所有正义,皆为虚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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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联产科会的大厦320层的机密科研隔离层,一条条的楼道此时空旷无比,作为机密区本身所会出现在这里的人大多都是联产科会的上位研究者和技师,而这种人又多为“宅物”,自然常常空旷了。
“嗒嗒嗒”一串脚步声以着缓慢有节奏的方式回响在空空的走道上,一个少女和一个小男孩,少女和男孩俱是一头金发,脸型神貌也有几分相像,很明显是姐弟。
金发低垂,碧目如水,姣好的身姿之中蕴藏着一种独立于世、卓然超群的气势,少女正是夏洛特。她的脚步声显然是故意踏着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发出的,显出少女内心的某种不快与躁动。
他们来到楼道尽头拐角处一扇合金门前,上方是标志着红色警告的“机密区,闲人禁入”字样。无缝、隔音、防弹、厚度达1.2米的合金大门中央探出一只电子眼,对着整个楼道进行了数遍扫描,然后缓缓地左右拉开,可以看到对面还有一扇几乎一模一样的合金门。
夏洛特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世盟前106年,由世盟援助中心、联产科会共同提议并施行了这座城市的建造,当年聚拢到这里的旧世代共计五千三百万,他们在建造时并没有被提供太多物力、人力、财力,毕竟战后初建谁也没有多余的精力来好好建它,只是给了一个工程时间表,以及误工杀多少人的处罚条例。”
“最后下城区有了,世盟援助中心、联产科会得了名声和这座城的主权。哦,当时应该叫战后重建与援助基金会、联合产业矿藏管理协会。而后果只是三年各种原因死了七百二十万旧世代的人而已。”
年纪从外表看来约是十二三岁的男孩并没接话,他知道自己接什么都不会是对的,夏洛特是“公主”,她不会为人命这种不稀罕的东西有任何怜悯,因为她心若霜雪,容不下怜悯。法布尔只是杰尔斯家庶出之子,增么也比不得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他懂得倾听,所以他站在此时的位置上。
他只是简单地应道:“姐姐,卡萨博士说今天有特殊的客人来,而你又没有预先通知,所以……”
夏洛特转头然后一双素手放到了法布尔头上一顿乱揉,脸上飘起一片笑意:“所以,不近人情的夏洛特会无理取闹,大发雷霆?”
“不,不是。”法布尔怎么敢直接承认了呢,立即撇清自己,“是卡萨博士的指派。”
“哼,算你识相,饶恕你了。”夏洛特一甩头转身,一头金发随之飘起,话题却忽然转到了不知多远的地方,“你知道当年铁血皇帝苏耶夏锐意改革创立黑青铜帝国军校时,说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第二扇合金门也已经扫描完毕打开,两人一同走向第三扇门,此时甬道地面是有一个向下的倾角的,越深入越有一种沉入腹地、步入机要的感觉。
“天下皆白,唯我独黑?”
夏洛特点点头。
“其实一个能聚拢那么多名将、贯彻一言于一生的皇帝,无论历史书册上如何形容他的残暴,但是真正知晓的人都得承认他确实了不起。而很讽刺,一句中古诸圣墨家讲述兼爱非攻精神的话,居然会是一个暴君的座右铭。”
第三扇门也在他们面前缓缓打开,里面的布置却和之前的一切风格全然相反。
只见灯火辉煌。明净典雅。
入目首先是一个圆形回廊,木板装饰、花草点缀的走廊墙壁,给人一种进了一家收藏馆而不是研究所的错觉。环形回廊一圈有着一百多单元房间,更有十二个出入口,可谓四通八达。正中央则是大厅,划分了许多开放式工作间,此处遍地的精密仪表才明示出一个高端研究所的身份。
最引人瞩目的是最中央的位置,矗立着一座直接打通了五层楼面的巨型计算机,以及它投下的大大小小几十张3D投影图。
巨型计算机银河c12,包含着六分之一的A级智能“欧米茄”。
夏洛特环顾了四围,人员确实少了许多,包括一些重要的中央计算机中枢的监察职员。她皱了皱眉头,有些不喜,却也知道法布尔所言不假。
哼,大人物?夏洛特没有直接表明过身份,如果那位卡萨博士兼主管知道她杰尔斯家“公主”的身份,还不知谁是大人物呢?
她很快调整了情绪,带着法布尔径直向那巨型计算机走去,此时她看着这里旧世代与新世代共处的一幕,也略有感触。只怕别处少有吧?技师确实是少有的旧世代可以得到真正成功发展的道路。
“桓下之战苏耶夏兵败自杀,却对当时他的最后的子民下达了注射基因病毒‘Genesis’的指令,旧世代诞生了,他们世世代代没有正常人类尖耳、美貌的特征,最重要的是没有机械信息亲和性。”夏洛特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什么,又道:“有人说,苏耶夏最后疯了,接受了他的三大高塔首席技师之一安蝉的一个计划,透支一切制造出一位‘天选之王’。不过太过荒谬,我宁愿相信其中另有隐情。”
然后一只手拉住了她。夏洛特回身,看到小法布尔的还带着稚嫩、已有俊秀模样的脸。
“姐姐,”法布尔有些犹豫,看到她的冰冷、空明的双目时,想说的话差点说不出来了:“你今天不对劲,说了这么多、奇怪的东西。”
夏洛特是“公主”。这从不是比喻,而是事实。杰尔斯是纯血派、人类至上主义者,家族式传承尤其重血统与阶级。法布尔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血统却注定他们是主从。
她生,他即荣;她辱,他即死。
“姐姐是恋爱了?还是姐姐在这座城市找什么?”
说完,他立即死死地看向了夏洛特,作为一个合格的弟弟自然是止不住内心的八卦的,他最初就十分疑惑夏洛特“偷渡”到交流生资格来到这座城市的目的。夏洛特与他的目光相接,按照以往一定是法布尔在她的仿佛贯穿心灵的目光下躲开,但这一回法布尔没有躲,反倒是使夏洛特楞了一下,避开了小法布尔的眼睛。
一年未见,法布尔也长大了吗?
时间真是强大的武器呀。
夏洛特轻轻抬手理了理额前的发丝。
她的声音很空,很净,让人辨不出任何情绪。
“不是。”
他就果断相信了,他并没有质疑什么,也绝不会去质疑什么,因为“公主”从不说谎,她是如此之高傲,尽管也会开玩笑,也会恶作剧,但她认真说一句话的时候,她就走在了一把尺子之上,一字一句甚至表情绝无偏差。
她的人令人无可挑剔。
他听到夏洛特继续说道:“这座城市很奇怪,或许这个世界也一样很奇怪——人人都标榜着正义,践行着正义。他们大体可以分三类,自我正义、程序正义、结果正义。第一类人会坚持自己认知中的正义,遵纪守法,安居乐业,第二类人知晓所行之事非正义,但他的行为并无人或依据证实其罪恶,行为本身无错,结果与出发点有错,最后一类人只求结果正义,或者说他们视众生为无物,为一念可以草菅人命,焚躯赴难。”
法布尔目瞪口呆,有些迷糊了。他其实很想说,姐姐今天的画风不对呀。不过小法布尔的面部表情绝对是乖巧万分、认真倾听的。
“那些君主。权臣,大抵都是结果正义,战士、骑士、官宦为程序正义,百姓众生为自我正义。
”结果正义者,指使程序正义者,奴役着自我正义者。荒谬得就像地狱的魔鬼指使着炼狱的罪人,奴役者天堂的圣者。
“人人自认为正义,天下何有‘不义之人’?难道就真的没有不义之事?还是说——”
“凡所有正义,皆是虚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