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把边云决送到了城主府门口。
两个人停了下来。
边云决回头看着长风,他知道长风每天晚上都要在凤尾城内外四处巡视。就边云决所知,已经重复了数千个日夜。虽然一向最大的收获不过是偷渡客与走私者,但是长风总是一丝不苟。
边云决没有立刻进城主府,长风觉得他可能是有顾虑,不由笑道:“公子的话呢,如今在巡查北边的几家冶炼厂,最近私运刀剑的人不少。”长风一直把边锋称作公子。
边云决摇摇头,笑道:“今晚上的巡视应该会大有收获吧?”
长风大笑:“小子,我天天一直这么想着。”随之一摆手,转身大踏步,纵意不羁,径自离开了。
边云决注视着他,他背上的那把大剑在黑夜里依然如此引人注目。
走进城主府的时候,大厅内居然烛火明亮通彻。
厅内只有边云决的叔母一个人。
陈芝倩一个人坐在青木倚上,正一脸入神的翻阅着一本边家的祖籍典谱,上面记载着边家的祖上生平,以及一些人文规矩。
她吐气如兰,玉腿交搭,斜靠在椅背,说不尽的典雅文气,通体透露出一股知性柔美。
她的丈夫边钧向来急躁,她却总是给人以稳重醇美,举止彬彬的感觉。
陈芝倩朱唇轻启,在默声复述书上的晦**字。
这时候她看到了边云决。
边云决恭恭敬敬见礼毕,唤了声“叔母”,走到了陈芝倩的身前。
陈芝倩微微一笑,将一朵香兰叶瓣放在刚刚读过的书页里,合上了书籍。她自己没有孩子,一直对边云决格外疼惜。
陈芝倩挽住了边云决的手,笑道:“你伯母本来跟我一起在这儿等你啊,她身子弱,入夜了容易犯困,我叫她先去睡了。”
边云决说道:“明天我去向伯母磕头。”
陈芝倩笑问道:“去外面做什么了?这么些天了,一点儿消息也没有,我跟你伯母都说你回来肯定变成猴子了。”
边云决摇摇头,道:“没什么大事,出了一趟海,遇到了台风,就近靠了一处陆地歇下了。”
陈芝倩道:“人没事就好!吃饭,我去给你热热。”
边云决拉住她,说:“不要了叔母。——敏敏呢?她在外面没有吃过的。”
陈芝倩道:“你那个小丫头啊?放心,没饿着。回来的时候旁若无人的,早就进厨房拾弄了。怪别人吃过的不新鲜,统统倒掉了,热锅热灶,乒乒乓乓弄了好久,最后大花脸跑出来,叫厨房的孙大娘进去拾掇。你伯母实在看不过眼了,拿手帕给她擦脸,人家一把拿过去,胡乱的抹了两把,想要把手帕还回来,又不好意思,还是你伯母说了一句‘留着吧’,她才‘哦’了一声走开了。”
边云决边听边笑,陈芝倩看见了,伸出手指点了他的额头一下,嗔怪道:“你呀,都是你给惯的!哪家要用小姐当下人的,你在外面听说了,记得告诉我一声啊。”
边云决连声说好。
陈芝倩看着边云决,迟疑片刻道:“决儿,你父亲让你一回来就去后院。”
后院,即梧桐院。除了边锋,边家其他人在边云决面前称呼“梧桐院”的时候习惯用“后院”代替。
看到边云决略显局促的神情,陈芝倩心疼的看着他,抚了抚他的手臂,说道:“你父亲回来了两次,都是没吃过饭就又走了,不过我看他倒不像生气的样儿。”
边云决慢慢走近了那座独门独院的院子,光是它坐落的位置就让人感觉地位超然。城主府分前后两府,其间有水和长廊隔开,而梧桐院却是在后府另辟墙栏。这里本来算是边府的后花园,当年陷入恋爱的边锋,意气风发,回到了家里,无以抒怀,思量了许久,决定为以后的爱妻单独开辟一处院落,静心宁气,免去浮尘杂事。
月光正好,院门虚掩。边云决推开院门,院门吱吱微响。走进梧桐院的时候,周围一切让边云决平静了下来,这里的设施布置,青草落叶,一如往昔,竭力保持住昔时女主人住时候的全貌。
梧桐院,得名于古书上言:“凤凰者,非练实不食,非梧桐不栖”,由此可见当时的边锋心中的窃喜与得意。
边云决一步步走着,想着前人走过的时候会想些什么?说些什么?
这个人她曾与自己亲密无比,血脉交融,但她是最熟悉的陌生人,边云决从来没有见过她。
好像时空重叠了一般,边云决仿佛间依稀看到前人在院子里抬头望日,侍花弄草。
但是造化弄人。
走进房间,房间一角供奉着一方牌位。青烟袅袅,在月光的照映下恰似月亮本身身上的那几道泪痕。
边锋从来不说,但这梧桐院就在这里。边锋虽然从来没有说过,但他却一遍遍的提醒边云决,梧桐院就在这里。
从来不说,所以多想。
但是就算多想吧,每每走进这里,边云决的戾气却会悄然消散。他不想让那些烟火气——仇恨、厌倦、痛苦玷污这里,这里一直保持得很干净。
边云决先是上了一炷暖香,然后随便找了一处地方坐了下来,看着这方既没有上漆也没有标识的原木牌位,他让自己静静的什么也不要想。
在以前啊,小的时候,父亲要边云决来这里思过静坐,边云决都老大的不愿意,总好像自己确实是犯下了人神共愤的罪行,来到这里就会受到最终审判,从而万劫不复。但是到了这里以后,边云决坐下了,每次都很容易发呆,静静的什么也没有想,灵魂清澈透明。
人为逝者立牌位原是要使记得的人永远记得,因为人毕竟是健忘的,但是记得的人在记得的时候大概可以不用着急写明他们的名字。
边云决往外面望了望,海滨的小城总是多星星的,这时候天上群星挂满,恍惚间如同涌动的银河。
哪一颗星星又是你呢?娘亲。
……
良久,边云决站起身。
他来到院子,望向天上的月,月亮越发的大了,照得地面上好像起了浓霜似的。海边的星星月亮总是很好看,也很明亮。书上说,月亮上面能见风起云涌,且有仙人独舞。
而且传闻世间一开始原本是没有月的,月第一次出现在空中的时候曾经引起万千世人的惊恐,继而是膜拜。
月亮上真的有风起云涌吗?怎么看上去好像是一个温婉女子的柔和面容。
边云决看月,月仿佛也在看他。
“呼——”他忽然摆开阵势,眼神犀利中刺出几分清亮。
他在月下如金鸡晨舞,如猿臂轻舒,如醉猴钓月,如狡兔钻滚,如羚羊挂角,如雄鹰破空,如青龙出水,如山起苍茫……酣畅淋漓的打着一路只属于自己的世界里的拳。
他眼睛闭上了,脚步却丝毫不乱,他右手轻舒,如同雅士迎客,身形慢退,有如老树迎春。闪转腾挪之间,边云决化作残花掉落、风吹大地,最后花落波起,波纹随之向周围荡漾。边云决忽的停下来,卓然独立,没有灵力波动,没有霸道杀伐,静悄悄的,在只属于他一个人的世界里。
然而院子内业已战意凛然,滔滔如突然凝固不动的江河大浪!
他走出院子,走出梧桐院,来到自己的房间。
房间内一只长着金钱状黑纹的狗立刻发现了自己,轻轻摇着尾巴表示亲昵。
边云决看到这只狗就知道敏敏睡到自己房间里来了。
这原本是一只弃狗。
凤尾城的百姓有自己的迷信,认为这样的狗会给家庭带来不幸,因此出生不久就被抛到了海里。
边云决和敏敏看到它的时候,它已经快被淹死了,犹自在努力的扑腾着,叫声柔嫩虚弱。敏敏少有的起了同情心,默默拉了一下边云决的手臂,边云决无奈,不得不下海把它捞了起来。
从小到大,各种动物其实都很怕敏敏,这只狗一开始也一样,一看到敏敏就立刻瑟缩跑到角落里,哼哼着满是惧意,连饭都不敢吃,还是边云决哄着喂它吃了许多天。
后来敏敏老大不高兴,直接把小狗和她关在一间屋子里,小狗才终于和她熟了。
随着年岁渐长,这只狗越长越大,府里的很多人已经开始有些怕它。敏敏却毫不在意,狗也对她言听计从,她每每笑得眯缝了双眼,觉得狗狗真是聪明!
狗亲密的望着自己,边云决摇手示意安静,狗摆了摆自己的头,趴在地上没有动。
敏敏睡在自己的床上,一动不动,像一只柔顺的小鹿一般。
边云决走过去,看到桌子上留着尚未开筷的饭菜。
深夜了,空气里带着凉气。边云决展开毯子,披在敏敏的身上。哪知敏敏立刻醒了,唤了声“边云决”。
边云决应了。
敏敏缓缓的往床内挪了挪,腾出一块地方。
边云决轻轻躺了上去,歪头看着敏敏。
敏敏犹然闭着眼睛,懒懒的,皱了皱眉头。
敏敏似乎感受到了边云决的目光,忽然睁开了眼睛,明亮清澈,如同晨起的露珠。
“今天回来,发现府里在发生一件大事?。”敏敏说道。
“这里?”边云决故作疑惑,悄悄闭上了眼睛。
“当然!”敏敏道。
“哦。”
“你要满十六岁了。”
“嗯。我早知道了,这事不是也告诉你了吗?”边云决答道。
在去年父亲就告诉边云决,十六岁将要给他行冠礼。行冠礼意味着一个人成年了,已经长大了,需要学会自立于世。
中土书院原本规定男子行冠礼的时间为二十岁,但是多年以来,中土战乱频仍,男子从军往往十几岁便战死沙场,冠礼时间因此而几次提前。
“你虽然知道,但是你不一定清楚啊!我一路从前厅走回来,叽叽喳喳听到大家不停的讨论,有的高兴世子殿下终于行冠礼啦,有的则纯粹高兴又赶上了一场热闹。哼,不仅世子殿下的行冠礼仪式是大事,在这之前大家都一直喜气洋洋的,好像捡到金玉啦!”
“啊?”边云决觉得敏敏说得有些拗口。
“就是说,世子殿下你行冠礼是大事,世子殿下你‘将’要行冠礼也成了大事啦!这下你更成了边家的宝贝疙瘩了,哼,我觉得没什么了不起的!”
边云决笑了,伸手揉了揉敏敏的头,敏敏任性的左扭右扭。
边云决想起以前的一件事:边家很多人那一次都见识了敏敏化身母豹的样子。
当年边云决跟着长风出海屠杀海中妖兽——这是边家人的传统,也是一种仪式。凤尾城多渔民,海中妖兽肆虐会影响凤尾城百姓的生活,所以边家人屠杀妖兽是拱卫凤尾城的一种态度。结果边云决不小心被一只妖兽给吞到了肚子里,被长风救出来以后,浑身满是伤痕和被吸盘蛰出来的红印。回来的时候,敏敏突然冲过一群大人,冲到边云决的面前,趴在他的身上,不准任何人接近,然后嚎啕大哭。搞得一旁本来脸色凝重的大人都笑了。
从那以后城主府的下人就都很怕敏敏了,这些事还是边云决醒后叔伯母当笑话告诉他的。
“边云决。”敏敏似乎在呓语。
“嗯?”
“冷。”
边云决伸手穿过敏敏的脖子,将她搂着,与往常一样。
敏敏顺从的缩在他的怀里。边云决这时候才发现,敏敏还穿着原先的翠绿色衣裙。她好像因为什么,担心了一整夜,这时候方才如释重负。
“边云决。”敏敏开口。
“嗯?”
敏敏没有接话,边云决明白了,敏敏这是要边云决讲他从书里看到的有趣段子。
边云决想了一下,想到一个从古书里面看到的笑话。
“一个富家翁不通文墨,有个人想借他的马,写帖子说‘我要外出,想借您的骏足一用’,翁怒道‘我只有一双脚,怎么借给你?’旁人解释说骏足是马的代称。富家翁大笑道,我没想到畜生也有表号!”
“换一个”敏敏咕哝道。
“一个鬼托生,阎王判他作富人。鬼说,我不想当富人,只想一生衣食无忧,没有是非,烧清香,吃苦茶,安安闲闲,就已经很满足了!阎王说道,要银子的话我再给你几万,这样的清福,却不许你享。”
敏敏想了一会儿,道:“换一个。”
“有个人自家丢了牛,去报官,官问他说,你这个牛是几时被偷的?他说道,老爷,是明天被人偷走的!旁边的手下哈哈大笑,官大怒道,想必就是你偷的喽?手下抖了抖袖子,说,大人随便您搜!”
敏敏没有说话,边云决又想到了一个故事:
“有两个少年年轻气盛,有一天去看别人的婚礼,因为看到新娘子上轿的时候哭哭啼啼,晚上就偷偷跑进主人院子里,大叫道,有人来偷新娘子了!其他人赶紧出来抓贼,两个人趁机悄悄进去,偷了新娘子出来,没想到半路上一个少年掉进了荆棘丛中,出不来了。另外一个人大叫道,偷新娘子的贼就在这里!少年受惊,猛的一蹦,逃了出来。”
边云决想了一下,敏敏先前才因为他用百里河打趣她而生气。他不由得沉默,看敏敏什么反应。后来他突然意识到敏敏安静很久了,低头看时,敏敏早已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