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方向的灵魂会堕入幽冥,从此历尽痛苦,万劫不复。
——辉煌神教《祈祷经》十一章
龙翊觉得,鹘岭寨之战结束到现在的一个多月时间,漫长得像是过了几年。而且,是饱受折磨的几年。
这个不幸的青年原本就因遭受打击而心如枯槁,对生活失去了本该怀着的热烈期冀,如同一具行尸走肉般痛苦麻木的活着,而那场战斗,又为他的痛苦麻木增添了新的内容——自责和恐惧。
每时每刻,他的脑海中都在一遍又一遍重复上演当天厮杀的情景,他的耳边似乎仍在不断响起哭声和叫声,这些记忆中的声音和残影,使他坐卧不安,烦躁莫名。
即便是在梦中,他也总会看到自己的剑刺入帕拉士兵胸膛,看到鲜血和脑浆四溅,看到人的肢体和身躯分离,还有那些濒死的人惊恐扭曲的面容,和他们撕心裂肺的惨叫,总是将他从梦中惊醒,让他惊慌心跳,冷汗涔涔。
尽管龙翊自幼就接受了白沙伯爵为他制定的军事教育,也清楚自己从小学的剑术、骑射和在龙牙学院受到的系统教育都是为了让他有朝一日用来在战场上杀人,但真的这样做过之后,强烈的心理压力还是把他击垮了。
造成这个后果的原因首先是自责。龙翊从没认真想过杀人这件事,我们知道,在他长久以来的军事学习过程中,基本是被父亲强迫而应付差事;而从甘州变故发生之后,这个开朗善良的青年的确开始在心中最隐秘的角落考虑死亡,不过他考虑的,是如何结束自己的生命。
简单的说,龙翊原打算在第一场战斗中用最直截了当的方式让自己为国捐躯,从而一劳永逸的摆脱掉那场永别带来的无尽痛苦。为此他思考了很久,也筹划了很久,以至于他的灵魂都以为万事俱备了。
然而,当他在灵魂的引导下冲向敌人时,身体却背叛了他。他自然而然的反应,是挥剑劈向了那个企图干掉他的骑兵,而且毫不费力的削去对方的半个脑袋。之后,灵魂和思想失去了对他的控制能力,他只有本能的战斗,杀死更多的敌人。
公道的讲,我们不能责怪这个青年的言而无信,因为任何一个人第一次置身那样残酷的战场之中,都会本能的进行选择——要么杀人,要么被杀。更何况,从第一剑砍出之后,龙翊的脑中就是一片空白了。
但龙翊为此感到自责,因为他并没有死,他觉得自己杀死的那十几个帕拉士兵中,原本应该有一个名额属于自己。对于杀死那些敌军这件事本身,龙翊并不后悔,他亲眼目睹了那些人的残暴,毫无疑问这些人该死。但他心中始终认为,自己如果也能躺在那片战场,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其次是这场杀戮令他感到深深恐惧。知道怎样杀人和亲手杀人是两码事,就像许多人都曾在心中将自己憎恨的人杀过千百次,而真的抓起刀时又瘫软在地一样。没有人能够若无其事的夺取另一个人的生命,即便是身经百战的大将或者是以暗杀为生的刺客,在他们第一次做这勾当时,也会深深感到恐惧。
但是龙翊杀了人,而且是一杀就是十几个。在他的心中,现在沉甸甸的压着十几份恐惧。龙翊能够清晰的记起那些死人的样子,他们有的英俊,有的丑陋,年纪也不尽相同,但在面对死亡时的表情全都一样:惊恐的睁大眼睛,目光中流露出绝望,口中发出悲惨的哀嚎。
那些人临终前的惊恐目光印在了龙翊的记忆里,他每天都和那些目光对视,这种对视的结果只有一个——龙翊自己也变得和他们一样惊恐。如果说,失去柳芊芊是一记重锤将他憧憬的世界打破,那么鹘岭寨发生的一幕就像喷发的火山岩浆,把他早已支离破碎的世界烧成了一片焦炭。
现实就这样直截了当的将血腥和残酷摆在了这个十九岁青年的面前,赤裸裸的没有给他一点遮掩和准备——现在,这个曾经迷失的灵魂,陷入了更加可怕的沉沦之中。
不过,就像凡事总有两面一样,这场战斗也为龙翊带来另外一些收获。或者说,为龙翊和小风带来一些收获——因为我们知道,在那场厮杀中,他们两人始终是一个整体。
第一个收获是他们得到了以副队长老黑为代表的士兵们的认同。这些老油条们现在看着龙翊的眼神不再带着轻视和不屑,反而隐隐透着赞赏和钦佩。大家不再直盯着小风怀里的钱袋,起码从态度上看,这些人开始真正把龙翊和小风当成自己的一份子了。
云正扬队长的友谊,是龙翊第二个收获。这位第二百人队的指挥官自从那天之后,隔三差五的就会来到樟树湾营地,和龙翊对饮几袋老酒,聊聊敌情和琐事,指点一下该如何布防巡逻,然后上马离去。也多亏了这位百夫长经常性的串门闲聊分散了注意力,才使龙翊没有在自责和恐惧中彻底疯掉。
战况上报之后,千夫长大为欣喜,毕竟这种彻底的胜利并不是每天都有的事情。虽然龙翊队里有十三名士兵战死,二十多人挂彩,但这一仗歼灭帕拉一百三十六人,俘虏二十七人,绝对称得上是场胜利。
心情大好的千夫长大人迅速补足了第五百人队的减员和给养,马匹和兵器也在缴获中优先划拨给了龙翊。所以第五百人队如今是人强马壮,兵精粮足,一扫之前那付寒酸模样,用小风的话说就是——“天爷!现如今咱们可是抖起来了!”
说到小风,我们必须承认,这孩子天生就是个战士。虽然他和龙翊同样经历了初战血的洗礼,但他并没有受到这种震撼的影响。或者说,并没有受到这种震撼的影响太久。差不多第二天,他就从初次杀敌的阴影中摆脱出来,像平时一样和老黑还有士兵们嘻嘻哈哈的斗着嘴,他这种天赋也自然而然受到大家的赞赏,从而在士兵们之中赢得很高的威信和广泛的认同。
至少从表面看,龙翊和他的队伍在经过这次实战磨合之后,取得了一个比较理想的效果。其中一个证明就是,龙翊现在即便天天坐着喝酒,也没有任何士兵私下嘀咕或说三道四,因为他们认为,自己的队长虽然年轻,却不是个孬种软脚蟹。
我们之所以用喝酒举例,是因为龙翊现在正举起酒袋向嘴边送去,云正扬盘腿坐在他的对面,两人中间的营火上,架着一条烤的冒油的猪腿。
“我说龙翊,”云正扬一边用匕首在猪腿上割着一边说道:“听说了么,上边要下来巡视了。”
龙翊放下酒袋,用手背蹭蹭嘴角边的酒汁,用无所谓的口气嘟囔着:“嗯,那又怎么样。”
云正扬吸溜吸溜吹着烫嘴的肉片,不满的盯了一眼他的同伴:“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这幅魂不守舍的样子不好。”他吞下那片肉,使劲的嚼着,含混不清地继续说道:“这都过去一个月啦,怎么着,还没缓过劲来?”
龙翊不置可否的摇摇头,呼出一口长气:“没什么缓不缓的,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人生就是这样。”
“我就纳闷了,”云正扬也举起酒袋喝了一口,然后望着龙翊:“你说你,年纪比我还小几岁,怎么说话跟七老八十似的,你是不是天生就是这样闷?”
龙翊冲他咧咧嘴,大概是表示笑了一下,然后又冲他举举酒袋,仰头喝了一大口。
“不过你这酒量我是真佩服!你坐这喝一天,都没见你醉!”云正扬无奈的摇摇头:“哎,我告诉你啊,上边真的要下来巡视了,是大人物!”他顿了顿,见龙翊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只好自己接茬说下去:
“我昨天回大营,千夫长大人亲口说的,雷神爷要到咱们前边来,说是巡视整顿。哎哎,你听见没有,雷神爷啊!”
古俊那双锐利的鹰眼浮现在龙翊眼前,对这位脾气火爆的前军副统领大人,龙翊的印象还是非常深刻的,而且,我们记得,正是这位雷神爷,将龙翊安顿到了樟树湾来吃烤肉。
“哦……是他啊。”龙翊漫不经心的回答:“他来有什么特别?巡视嘛,有什么稀奇。”
云正扬身子向前探了探,脸上浮现出一种神秘得意的表情:“有什么稀奇?你还真是个菜鸟!我告诉你,朝廷和猴子们谈判破裂了,就在前几天。明白不!”
“什么谈判?”龙翊还是一副懒散的样子问道:“你说的究竟是什么?”
“唉,我告诉你吧!”云正扬坐直了身子,也懒得再卖关子:“千夫长告诉我,说是朝廷里的大佬们和猴子在玉石关谈判,是为了边境上的事情,结果没谈拢。猴子们可能马上就要动手了!所以雷神爷才下来巡视,明白是什么意思不?就是要大干一场了!”
“大干一场……”龙翊重复着他的话:“大干一场……你是说,正式开战?”
“不是我说,是上面说!”云正扬加重了语气,那严峻的神情好像他本人就代表那个“上面”似的:“这是朝廷的意思,是皇上的意思!咱们就要和猴子们狠狠打一仗了!早就等这天了!”
龙翊放下酒袋躺倒在地,叉起胳膊支着脑袋,把两腿伸直,又长长呼了口气:“打就打吧,反正早晚也就这么回事。”
云正扬对龙翊的反应有些不满:“你能不能精神点,成天这幅没精打采的样子。我给你说啊,你也别成天喝酒了,把队伍整顿一下,这样松松垮垮万一让雷神爷看见了够你小子喝一壶的!你说你这队长当的,就是个甩手大掌柜!要不是我没事帮你管管,早翻了天了!”
龙翊歪头看了看牢骚满腹的云正扬,难得的笑了:“云兄,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们每一个人的命运早已注定,何必再自寻烦恼。该来的,去迎候它就是了。”
“你……”云正扬撑起半个身子指着龙翊正要反驳,却看到一个传令兵策马向他们驰来,那马跑的很快,一转眼已经趟过河水来到两人近前。
“吁……!”传令兵利索的勒住马,向两人行了个礼:“奉千夫长大人之命,调第二百人队云正扬百夫长、第五百人队龙翊百夫长即刻回大营,参加军情会议!两位大人,请尽快回营吧。”
云正扬答应了一声,一轱辘站起来,冲着龙翊一扬下巴,意思是说:“怎么样,要打了吧!”
龙翊也缓缓坐起,目光和他平静的对视,似乎在说:“该来的总会来,迎接它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