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坦诚换来君尚俯身间的轻轻一揽,白檀花香氤氲,他呼出的气息尽数喷洒在我颈上,“既是往事,不用太放在心上,如今在京城,万事有我。”
他语气素来是淡淡的,如今却多了几分安慰在里头,听着格外舒坦。他揽着我的手温热,不含半分狎昵,只轻轻揽着我默默饮酒,眉间有寂寥,更多的却是安慰。
独自在黑夜里舔砥伤口多了,总让人觉得似乎没人庇护也不会感到孤单,可真正出现那么一个人挡在身前庇护自己的时候,才知道独自走来的这么多年,原来不是不孤单。
心里有些难受,我兀自低头饮酒,往日受的那些委屈那些抛弃似乎并没有曾经那么令人难过,我总抱怨世事不公,如今却有另一人待我如此。
顺手拿了块水晶糕递给君尚,我示意他吃。
他低头看我一眼,张嘴要我喂。
我顷刻一囧,有些尴尬的看了看四周,迅速将手中糕点塞进他嘴里,继而低头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随手抓了颗葡萄仔细吃起来。
君尚见我已无碍,无声收了那支揽着我的手,仰头继续饮酒,若有所思的看着殿下歌舞。
殿上的皇后却坐不住了,“皇上,臣妾近来寻着了一班舞女,皆是姿容婀娜舞姿动人的美人儿,不如今日逢着新年这个喜,叫她们出来献舞一曲,皇上瞧着如何?”
君诚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仰首笑的妖魅,“甚好。”
我忽的便有些不好的预感。
上来的是十几个粉衣女子,正如皇后所言,各个姿容不差。乐声轻奏,便扭动着腰肢四散舞开来,殿下大多臣子皆来了兴致,如西域舞女般裸露的小腹和丝帛下若隐若现的女子曲线,一刻便夺去了整场集宴的眼球。
一旁的君尚却蹙了眉。
我瞧了眼对面依旧时不时望我一眼的丹柯,仿佛不识得一般抬手继续为君尚酌酒,再明显不过的视而不见。我知道这是丹柯的炸点,果不其然,对面丹柯的酒杯忽然倒了,婢女手忙脚乱的收拾倾倒的茶水,我挑了挑眉,眸中尽是不屑。
君尚何等观察能力,如何不晓得我在故意激怒丹柯,然他却只是细细打量我一眼,便掉开眸光不作评论。
殿上的君诚却忽然抽了风一般的向我一笑,“沂华王。”
君尚手中酒杯一顿,“臣在。”
“素闻白染姑娘舞姿倾城,”君诚含笑望我,目光深邃,“朕有幸曾在你府中得以一见,万里白雪,一席红裙,确实惊为天人。”
我蹙眉,放了手中葡萄,抬眼看向殿上男子,心间莫名烦躁。
他这是要做什么?怎么突然在大殿上提我?
“陛下谬赞,”君尚侧身看我一眼,眸中神情不得而知,“白染舞姿却是难得一见,不过……”
“既是惊为天人天下少有,”君诚未等君尚说完便开口打断,一双狐狸眼上上下下将我打量着,唇边带笑,“何不如与这舞姬比试一番,也让众臣看看,你王府白染的风采,沂华王瞧着如何?”
众臣哗然,君诚一念之间竟要我与这大殿舞姬比舞,便是把我这无家世背景的哑女当做舞姬消遣了,而我确实在这大殿之上地位卑微不值一提,君诚如此贬低我倒也不怪,只是这一番比试,怕是连着君尚也一同被贬低了。
我看了眼一侧君尚抿唇不语的犹豫神色,又看了眼君诚笑意渐深的模样,心瞬时沉入谷底。
“还是……”君诚说的不紧不慢,“沂华王这是舍不得这白染姑娘?倒也确实,男儿沉浸温柔乡有何过错?即使如此,朕,倒也不勉强了。”
我顷刻站起,起身便往那舞姬之中的领舞者行去,不理会身后君尚阻拦的眼神。
我白染不过一介哑女,受点屈辱受点委屈不算什么,但我却不能因为个人私心而连累君尚落得个浪荡的名号。君诚话虽说的客气,但实际意思不过是在绕着弯子讽刺君尚贪恋女色连个比舞姬都不如的女子都拿不出手,我若再不出来,便是替君尚坐实了这一点,而今日这话当着众臣的面抛出去了,君尚岂不成了众臣的笑柄?
如今这屈辱受了也就受了,他日并非不能还回去,我不能意气用事,凡事只能忍。
慢步行至舞姬面前,我回身对着殿上君诚以及那皇后福身一礼,再回首,一瞬笑靥如花,笑意却未入眼底,只轻轻浅浅盯着那领舞者,眸中有杀意。
在场众人,唯有那领舞者看见我眸中的杀意,其余舞姬只是察觉到我身侧的气息有些冷硬。
入到京城,我几乎从不动怒,最多也不过握一握拳头便忍了过去,然而今次,我却是确确实实动了杀意。
君尚步步退让,君诚却还要步步紧逼,他人不知,我却知晓一星半点。君尚的内心谋略绝不逊于君诚,甚至在这京城之内,君尚的见识见解都要远远超过君诚许多。他不过是对这皇权毫无兴趣,但今日这厢,我却不能忍。
笑看向那领舞者,我不再退让,眸中杀意更甚。
但见那领舞者尚未舍得同我唠嗑唠嗑,便浑身一个哆嗦,扑嗵一声便跪下,声音微颤,“皇上……小女子如何能与白姑娘比肩……皇上开恩……小女子……小女子服输……”
“混账!”铜杯带着酒被人顷刻砸在那舞姬身前,皇后怒骂起身,指尖指向殿下舞姬怒斥,“本宫挑你们出来你们便是此等怯弱?尚未比试便要认输,本宫留你们何用?!”
我静静看着这出闹剧,半晌有些颇缺兴致的回身从乐师手中取来琵琶,手指微拨,铮然一声,脚尖点地随着手指拨弹旋身起舞,便是一曲《东风桃花扇》。
从未有人见过能抱着琵琶边奏乐边舞蹈的舞女,我眉眼轻佻,面上笑靥如花,一时旋身反弹琵琶一时将琵琶举过头顶,乐声激荡,后有柔和,一会再又激荡,起伏不定,仿若在倾诉一介忠臣跌宕起伏的一生。
烈焰红裙如开张的彼岸花,我旋身间目光从未望过他人,只定在君尚一人身上。衣袂飞舞,全世界好似只剩下我和他,琵琶铮然,仿佛在诉说我心间对他的感激以及那一点点细微的不足以道的悸动。
恍惚烨城火海,一跃而下时让我涅槃重生的他;
恍惚大营初醒,俯身为我垫背时仿若白檀的他;
恍惚初晓破晴,平台之上寂寥着负手而立的他;
恍惚银银白雪,雪地间清浅为我披上裘衣的他;
他如同阳光,一刹便能照亮人心房,比财富地位更来得让人渴望。
我尚不明白那抹细微的感情到底是什么,却打破以往的原则轻易便信任他。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把他当做自己人,我并不知道。
只是很感激,这样的相逢。
一曲终了,满室寂静。我顺手将琵琶还给那乐师,不再有任何动静,只静静行回君尚身侧,仔细坐下。殿上的皇后依旧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半晌似乎未反应过来,我扫一眼坐下众臣,眸中闪过讥讽。
君尚一直用诧异的目光将我望着,目色幽深。我便伸手替他取下手中酒杯,斟了酒递给他,他也不用手接,只是仰头顺着我的动作一杯下肚,我方才明朗一笑,低头拿了颗葡萄顾自吃起来。
“好!”君诚终于反应过来一边拍手一边笑道,“不愧是沂华王看上的女子,舞姿果真是倾国倾城。”
随着君诚这局出声,众人方才反应过来,皆一一跟着鼓起掌来,看我的眼神逐渐带了几丝钦佩。
我微愣,侧首看向君尚,莫名有些期待。
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君尚意味深长的看我一眼,眸间几抹欢喜几抹黯淡。
“不知沂华王何时打算将白染姑娘收入王府?届时记得通知朕一声,这般女子,沂华王可要好生珍惜才是。”殿上男子如是说,我的心随之“咯噔”一声,竟反射性的看向对面丹柯。
丹柯一双草原特有的琥珀眸间竟有了几丝深重的哀伤,我从未见过他对我露出如此神情,昔日那双只有冷漠无情的眸子里如今却是真真切切的悔恨,那悔恨来的太迟,却如同一把刀子顷刻扎在我心口。我有些迷茫的望着丹柯,他如曾经一般容貌英挺,并非君尚的温文尔雅,而是草原儿郎天生的霸气之态。
他曾是草原最英俊的男人。
他曾是草原最冷情的男人。
然而他如今却用那双曾经只装得下权利天下王权的眸子,只看着我,也只有我。
我发誓今生不再爱他,然而如今,只消他一个眼神,我便乱了心……
丹柯,你何其混蛋……
“本王会的。”无声间君尚忽的握住我发凉的手,掌心的温度顷刻唤回我紊乱的心,我不知道他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但那颗从来都潦落的心此刻却好像找着了归处一般终于安静下来。我定定看着君尚握住我的那只手,复又抬眼看向他艳绝天下的侧颜。此刻满室光辉,却抵不上他暖心一笑。
君尚,世间再美,我亦足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