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啥子,还要不要脸?听听人家都咋说她,光躺着浪费国家粮食了。让做点事就死皮赖脸地装病……”
一个中气十足的成年男人,有些气急败坏的在外面已经喊了有一阵了。
“大贝,别说了,你妈是真病了呀……”
另一个相对‘柔软’而苍老的男声,不断地辩解着。但却显得有些‘气势不足’,缺乏说服力。
这样的动静,自然是惊醒了屋里那正躺在炕上,睡得迷迷瞪瞪的女人。
“妈?”先前的那个男声吐出这个字后,先是吃吃的笑了几声,含着几分嘲讽之意;然后继续道:“你给我搞清楚!无论是那个‘嫌贫爱富’跟人跑到洋鬼子地方的女人,还是屋里现在这个‘虚情假意’的‘烂玩意儿’;你自己摸着良心说说,啊,这两个‘不要脸’的女人,哪个有资格给我当妈!还有,不要再叫我‘大贝’。我早就在劳动和学习中获得新生,要把一切献给我们可爱的祖国和人民。以后啊,还请叫我‘赵爱国同志’。”
男人恶狠狠地说罢,就一脚重重的踢上了那虚掩着的木门,发出“嘭”的一声。那破旧的木门也顺势敞开了,在惯性的作用下,来回的摇摆着,蹭的那门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来。
“赵爱国?赵……你怎么敢……”年长的男人一把拉住那试图进屋的中年男人,先是有些不可置信的大声叫着,然后又不断地重复呢喃起来。
“什么敢不敢的?这可是新社会了,你的旧思想可要不得。要彻底的融入村子,才能和村民们团结起来,好为国家做贡献。我身为赵家村的一员,能够姓赵是至高无比的荣幸!”中年男人说完,就扯开对方的手,带着怒气,头也不回的进了屋子。
曼桢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她转过头仔细地看着这个自称是“赵爱国同志”的男人。
那人在离炕头一米左右的地方站定了。他身高足有一米八左右,肤色偏黑,顶着那挂了红色五角星的绿军帽;生得是方圆脸,一副浓眉大眼和不高不矮的鼻梁布在其上,而且眉峰很是突出;许是气急了,厚厚的嘴唇紧紧地半抿着,两个鼻孔也急促的“呼扇”着好换气。身上是一件淡黄色或是掉了色的白色“胸前两贴袋”式的衬衫,袖子高高卷起,肩膀和前襟那块儿粗粗的打着几个颜色不一的补丁;那灰扑扑的裤子,还未挽起就已经离着踝骨有两寸多了;脚上那双鞋沾满了泥巴,早就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
也不知怎么的,竟也不像往日那般的生出“心疼”之感来。曼桢躺在那里,扭过头去,看着屋顶,莫名地笑了起来。
那“赵爱国”自然看见了这一幕,心中更是愤恨。似乎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提醒他:就是这个“不要脸”的女人让他被人看不起,更是这个“恶毒”的女人给他带来了人生的苦难。
于是他快步走上前去,一把掀开那青底白花的旧被子,拽住那纤细的臂膀,狠狠地将人拉下地来,拖着人向外走去。粗糙的地面硌得人生疼,但没有人来阻拦,而曼桢也没有反抗。
是了,“反抗”又有什么用呢?或许她已经习惯了这种被拖拽的感觉。
“赵爱国”一口气把人拖出大门,甩开了手臂,看了那躺在地上女人一眼,就开始大声嚷嚷着:“大家快来看,这就是咱们新社会的‘蛀虫’,劳动的‘投机分子’!当咱们所有人都在努力干活的时候,她却装病在家睡大觉。这样的行为是对所有劳动者的‘挑衅’和‘蔑视’,我们要坚决‘打倒’这种‘享乐主义’,要无情地‘消灭’这些隐藏在咱们劳动者中间的‘害虫’。同志们,我们……”
“沈家老大,你这是又唱的哪出?又在瞎闹些啥?你不是早就迁去赵家村了么,又回来干甚?”得到消息并匆匆赶过来的大队长,挤进人群后,一眼看见那蜷缩在地上女人,心中很是不虞,就皱着眉头发问道。
“哼!你懂啥?这种人就是我们共同的‘敌人’,难道你想包庇她不成?”“赵爱国”耷拉着眼皮,上下扫视了大队长几遍,语气很是不屑道。
他的的言行激怒了大队长,于是对方明显带了怒气地开口道“滚犊子!我村里的人还轮不到你来教训!上头选我当队长,就是认可我!你这个样子,难道是想造反夺权不成?”
这话镇住那“理直气壮”的“赵爱国”。于是他悻悻地低了头,嘴还是嚷嚷着“不识好人心”“害虫”之类的。然后又恶狠狠地瞪了瞪摔在地上的曼桢,搓了搓手,就在那看热闹的人群中推搡开一条路,迅速离开了。
见那人走远了,大队长这才悄悄嘟囔了一句:“什么玩意儿!个瘪孙子!”接着又隔着墙头开喊:“姓沈的,你不是没上工吗?还不赶紧出来把你婆姨弄进去!”
然而,等了有一会儿了,里面还是没人出来。于是大队长就拨开人群走到大门口,往里一看,却见那沈家的男人居然跟个女人似的瘫坐在地上,嘴唇不停地动着,双手拉拔着自己的头发,像是傻了一样。
大队长摇着头叹了口气,也不再理他。就直接点了几看热闹的女人,吩咐着把人扶进去躺下。
“安顿好了没?磨蹭啥!”大队长在院外大声催促着,直到那最后一个女人出来。
“咋这么慢?人家都出来了,你说要帮着盖被子。盖个被子有这么费事?”大队长看着眼前这个颧骨高高的,面带菜色的女人道。
“俺只是……,只是……她们都只管放下人就走了,我不得把人放枕头上吗?也就耽搁了那么一会儿!毕竟,女人家……”女人垂着头,眼神游移着,紧紧捏住自己的袖管,瓮声瓮气地说道,像是受了什么大委屈。
“得了,都散了吧!”大队长打断了女人的话,拉上了大门,转身对着人群道。待人群散的差不多之后,自己也离开了。
过了许久,天色都已经暗了下来。
那紧闭的大门,突然被推开了。
原来是李老头的小儿媳。她推开门,刚把脚跨进来,就看到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在墙角,就被吓得又赶紧退了出去。
那小媳妇儿扶着门框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人坐在地上。心中还是有些害怕,就把手里的篮子放到地上。
“我爹说,让给送点吃的来。”小媳妇儿说完这话,就立马跑回自己家去了。
直到这时,男人这才回过神来。他起身冲到屋子里,带着一身的尘土,就坐在炕沿上揽起曼桢,紧紧地拥着,呢喃道:“对不起啊,曼桢,大贝怎么变成这样了?他肯定不是故意的,你原谅他吧!你一直都是那么善解人意……”
突然感觉到怀里的人呼吸有些急促,男人只好放松了些,继续道:“曼桢你怎么了?”
没有得到回应。
男子又说:“对了,先吃饭,然后我再喂你喝药”。
他出去把那个篮子提进来,是一碗和着菜叶浓粥,还有两个窝头。
他撕了窝头放到曼桢嘴边,她却不肯张嘴。男人努力许久,曼桢任然不肯配合。
这一晚,男子也没有进食,他躺在曼桢旁边,却感觉孤独的可怕。于是他拥着曼桢,这才好受了些。但白天发生的事仍然在折磨他,男人直到很晚才入睡。
曼桢却是整夜没有睡的,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像极了纺织厂里的那些个冰冷的机器,即使它创造着财富,也改变不了它只是个工具的事实,这让她迷茫。
第一声鸡鸣尚未响起,曼桢就拨开男人的手臂,下了炕。
她隐约感觉这破败的身体仿佛又充满了力量,有一种爆发的趋势。
凉水洗过脸,粗粗的拢了拢头发,整理好衣衫,吃了一个窝头,喝了些凉粥,曼桢就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