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时候会非常讨厌他。正是他,让她错过了更多的可能性。几乎像被囚起来一样,无论向哪个方向拐,都被他给囚死了。
“除了我,还有谁能受得了你呢?”他幸灾乐祸地说,“再没有第二个人了。”
他把她给宠坏了。就像一个阴谋诡计。也许她本身就很坏,遇到放纵她的人,就会变得张牙舞爪起来。
“不,你很好,你比很多很多人都好,好不止一丁点。”他说。
她把最坏的都呈现给他,但他却总能发现她最好的,最闪光的部分。
而她则跳来跳去,嘴上总是频繁地挂着两句话,讨厌你和我爱你。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不会太在意,那些话就像她的情绪一样飘忽不定。她喋喋不休的,在他看电视的时候,在他的耳边。跟他讲她买的粉百合是花瓣向后仰着枯萎的,其他百合却是缩在一起枯萎的,就好像这是她自己的一项发明;跟他讲她是怎么把钥匙锁在房子里的,是什么念头干扰了她去找钥匙。她还会为他表演,还原一些具体的情景。有时候会强行中断他所干的事情,让他参与进来,以便让她更清晰地理顺事情的原委。她不管他怎么看待这些无谓的琐碎,她只是想倾吐出去。不过,后来证明,他在不经意间听进去很多她的废话。
并没有什么非你不可,在两个人的事情上。如果不是他的话,总会有另一个人出来代替。倒是他,坐在马桶上可以拉半小时屎,整个卫生间都臭味熏天了,都浑然不觉的人。除了她以外,还有谁会多看他一眼呢。她总觉得,一旦她离开了他,他就会变回可怜巴巴的一个人的模样。耷拉着肩膀,无所适从,寻不到生活的焦点。
当他走进卫生间的时候,她就会事先叮嘱,一定要及时地用水冲。省得她再进去的时候,又是开窗又是连续冲水又是发脾气。她必须及时叮嘱,因为他屡教不改。他们对于洁癖的方向不同。她在意这些细节,鼻子敏感的要命。但是对于整体却总是浑浑噩噩。所以,桌子,床,地,物品的归纳经常都是他的事。可她要是精致起来,却耐心地让他有点儿受不了。
只不过他从不会用吼的。最多只是无可奈何的,像对着一个拿她根本没辙的孩子一样举手投降,去任由她胡作非为。吼是她的特权,当他说不出话来,像一只闷葫芦一样结结巴巴的时候,她就会着急地咆哮。当然这种歇斯底里,在不得不长久面对他这样同样让她无奈的人时,渐渐也就被消耗尽了。以至于很多时候,她已经不记得她还有脾气这件事了。
她有时会跟他说,我梦到一个很帅的男人,他很爱我。或者我梦到很多人,大家都爱我。他总是会丢下一句,脸皮真厚。她是真的梦到了。谁让他长得不帅呢,跟他一起照镜子的时候,她总是会信心爆棚。他总是把他那猪头一样夸张的圆脑袋伸出去挡住她,有时还会故意把舌头伸出去,像个吊死鬼,却以为自己非常可爱。她拼命地打他的肩膀,让他把舌头收回去。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失踪的呢?
是他跟她说,好高兴啊,终于可以把你拴牢了的那天晚上。她患上了婚前焦虑症,而他却说恨不得一眨眼就到婚礼那天。
她一觉醒来,他就不见了。是半夜就离开了吗?她不得而知。
并没有什么异常。他只是没有像往常一样打电话或者发信息问她,有没有吃饭,在干什么诸如此类的废话。但这让她感到无比的惬意轻松。
多放点心在你的事业上吧,别总是惦记着我。恋爱中的男人比起认真工作的男人来,要傻气的多。她不止一次地矫正他的三观,让他看起来像个头脑清醒的男人。
晚上他没有回来,第二天晚上依然没有回来,第三天……
电话完全打不通,她想他一定是在厕所里呆太久了,连人带手机都掉马桶里去了。
晚上,她一个人爬进被窝。她湿寒的体质在冰冷的被窝里哆哆嗦嗦。如果是往常,她会把腿伸到他的被窝里去冰他,他像个火炉一样热烘烘的,很快就把她暖热了。在她心绪不宁的时候,她会抱着他的背,他只管睡觉,撅着个屁股对着她。他醒着也没有用,跟他说他也不懂。一部喜剧可以看十遍笑十遍的人,一个粗大条的傻子。这种时候,也只有背可以用一用。
不过,说老实话,他还是有些用处的。在她做噩梦的时候,感觉窗外游荡着鬼魂的时候,她只消抓着他的手,就能够获得力量。他阳刚气十足,她想。在某种意义上,他取代了她母亲的作用。在她害怕的时候,在她生病的时候,给予她慰藉。安心的踏实的,厚实而又庞大的可以依靠的身躯。
她无法入睡,开着灯。黑暗会让她充满遐想,恐惧会揪住她。他躺在她的旁边时,他必须睡在她的外面,这样她就睡在他和墙围起来的小空间里。他不打呼噜,几乎跟墙一样安静,温和的呼吸声是她最好的催眠。她经常为此感到庆幸,一个男人不打呼噜,一个不打呼噜的男人,恰好是她的男人。
可是,他居然不见了。晚上,没人再替她铺床,躺在床上一遍一遍地催她快点去洗漱,快点上床睡觉。早上,在她睁开眼睛的时候,没有一个穿着秋衣秋裤的身影在她眼前晃荡。她拿着她的书从厕所出来的时候,被子依然凌乱地蹂躏着床单。如果是往常他一定已经把它们都叠成了方块,而她只能把它们折起来,折成一个硕大的方型。完全让他嘲笑的水平。
现在,没有人再嘲笑她了。她随便怎么样。
她去见一个朋友,试图打听点有关他的消息。她从地铁里出来,背着沉沉的包。如果是和他在一起,他会接过她的包,问她要不要去上厕所。她也许不想上,但总是调皮一下,让他陪着她去上。他就大踏步地走在前面,替她寻找女厕所的方向。他一直背着她的包,就像她的一个包架。她会从包包里翻出来很多东西,从厕所出来的时候再把那些东西一一塞回包包里。他耐性地等她弄完,然后,拉起她的手,拽紧她,穿过人群,爬上扶梯,把她推到自己的前面。就像抓着一个孩子。
他在人群中牵着她的时候,她好像就一下子缩小了,缩成了他手心里的一颗跳蚤,她在那个柔软的小空间里跳来跳去。
“你们不是要结婚了吗?也许他只是出差了?”
不,她想。他不会出差的。把她一个人丢在一个地方,就像把鱼丢到泥土里一样会让他感到不安。
她一个人在商场里晃荡着。现在她可以把钱都花光了,她想。
那样的话,等到他看到存折本的时候,再也不用嘀嘀咕咕地在那儿算了。反正他从来也没有算清楚过,他从来记不住那上面的数字,他只看最终结果。
他就是这么糊涂。他说他曾在西瓜地里干过活,可是他却挑不出一个好西瓜来。他跟着她闻香瓜的屁股,但他其实什么都闻不出来。让他买一样东西回来,他却压根不知道那样东西多少钱。
他只看得见他手里攥着的那一点,在别的地方眼睛都是瞎的。她有时觉得他真傻,但有时又觉得他是真的可爱。
在她抱怨她自己工作的时候,她就一遍一遍地用脚踢他。在她看来,那都是他的错。让她受委屈就是他的错。
后来,她不工作了。她跟朋友开书吧,开咖啡馆,开花店……,穷其所有的折腾。
折腾失败了,在她嚎啕大哭的时候,他还得负责安慰她。抱着她,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背,告诉她,没关系,这有什么,我们还可以再做别的么。
她好像就在等他这句话。
等她说,你真好,我干什么你都支持我的时候。
他就会说,我并不是支持你,我只是爱你。
他的确是这样的,随她开心他才开心。但是他是不能说实话的,这句实话是要招来另外一顿咆哮的。
她买了花回家,一个人开门,进到因为没有他而显得空荡荡的房间。她把花插在花瓶里,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夕阳从窗前移过,一点点从夜空中滑落下去。她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没有人会替她查,她是否会对这种花过敏。没有人会问她,今天心情好不好啊?在她说她便秘的时候,也没有人每天都打电话问她,今天有没有拉屎。在她说拉了的时候,也没有人追根究底地问,拉了多少呢?有一碗吗?
那个恶心的人现在凭空消失了。他不在床上,不在厨房,客厅,卫生间的任何一个角落。他真的不见了。
他怎么能不见呢?在她吃饭的时候,心里会想他,希望他就坐在旁边,筷头跟她抢盘子里的菜。口渴的时候,心里也会想他,希望那水是他端来的;又或者顺手给他倒一杯,让他自鸣得意一番。
通常,她会跟他说,想我们家的他了怎么办呢?
他会非常迅速地回复,马上现身。可他根本现不了身,就像现在一样现不了身。
她有些撑不住了,开着灯。卫生间,厨房,客厅,卧室的灯统统都打开,整个屋子都亮堂堂的。她就在这样通亮的灯光下,终于睡着了。
她做了梦,深层的梦,梦到他们一起出行,带着他们的孩子。她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他们的孩子。孩子的两只小手,分别落在她的右手和他的左手上。他们就那么慢悠悠地走着,她感到三个生命融为了一体,相融的血液从她的左手一直穿过他们牵着的小手流到他的右手。这种奇妙的幸福化成晨光照在她家的阳台上。
他正站在那里,拿着她灌在营养液瓶子里自来水给那些盆栽喷水。
她睁开眼睛,从床上爬起来,走向阳台。但阳台上并没有他,只有一只鸽子咕嘟咕嘟地站在花盆沿上。
她看着那只鸽子。它也看着她,在盆沿上挪换着自己的爪子。她想它一定是饿了。她去找米,找水,给它放在窗台上。它一点儿也不畏惧,去吃那些米,喝那些水,就好像这里就是它的家。
门,咯吱一声响了。
他拎着她头天晚上嘱咐要吃的油条和小笼包进来了,还夹了店家赠送的榨菜。
她依然盯着鸽子,全神贯注的。
“我们把这只鸽子养起来吧?”她说。
“好啊,养在哪里呢?”他问。
“随便哪里。”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