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里独有的微醺暖风吹在两人的脸颊上,姑娘家的脸皮稍微薄些,率先飞上一抹浅红,两人中间隔着一条小溪,少年踩在一堆碎石上,脚下的发出吱吱咯咯的沙石挤压声,他抬头,恰好看到了这一幕。
赠我以羞涩,还她以大大方方。
“那个……我并不是虎息山的弟子,我,我只是个过客,无意惊扰。”苏杭现在也只能用这种深感歉意的回答了,因为他根本不清楚眼前的这个少女是何来头,虎息山的道姑?天人观的来客?还是简简单单如同自己一样前来游历的普通人?
白鹭视山间的白鹭为伙伴,在与世隔绝的这些年,在先生搭好的三间茅屋前,见证了它们在夏末秋初之际从远方的云梦之泽归来,在满山的竹林里隐蔽安家,在银装素裹的冬季里销声匿迹,然后便是春天了,幼鸟的脚爪由嫩黄蜕变为深黑,强壮而有力,挥动着翅膀,呼朋结伴地离开,那时,山上又只剩下了她和先生二人。
她笃定眼前的这个少年毫无威胁,甚至不如一只刚学会飞翔的白鹭——前者还那么笨拙,身上没半点修行者的气息。
所以她先是很震惊,随后笑意掩盖不住,与少年一同笑出声来。
“你好邋遢。”苏杭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嘲笑邋遢,况且对方还是一个不怎么会打扮的姑娘家。“邋遢,有吗?”白鹭用左手捂住嘴,好让笑的时候牙齿不会被看见,右手对着苏杭指指点点,“头发那么乱,带子也系歪了,水花带上泥沙溅的裤脚上到处都是,还有,有气无力的样子,是不是没吃饭呀?”
一股脑的功夫,白鹭把所有好奇的,想问的全部抛了出去,她太兴奋了,兴奋到可以不知道对方的底细,善恶,意图,都要聊上两句,况且他还是个年轻人,迷路落魄的年轻人。
在山上的日子太闷了,需要一个不熟悉这里情况的外来人来和她说些外面的事情。
“要知道,这里上山的路太难走了,况且我又急着赶着下山,一上一下的,又累心里又乱。”少年手舞足蹈,少女偏头倾耳聆听。
多么有默契的一问一答。
他们从山上的白鹭聊到上山的路,从苏杭趁夜出发赶往虎息山再到少女读过多少典籍,国教的非国教的,名门正派的,乡野杂谈的,苏杭想不到这个多年未与外面世界接触过的女孩能够在这里,获得帝都最好的天礼阁老师都无法授予的教育,不过他忍住了疑问的冲动,毕竟现在他为客,客随主便,客不问主事。
两人之间的距离还是那么不宽不窄,但此时年纪相仿的他们,已经在交谈中建立了童年时期才能得到的珍贵信任,那种信任不像是青梅竹马,反倒是一见如故。
“我饿了,该下山去了。”
“很不凑巧,我们刚好吃过午饭。”
她的话外之音大概是这样的,一、你来的不是时候,如果你早些的话,或许可以招待你一顿饭;二、我并非一个人,所以无论你是是善是恶,我都不会介意。
苏杭打心底佩服这个看上去像个村姑的少女,宽宏大方,不拘小节。
“真的饿了,后会有期。”原来的意图就是给自己心中不留下个小小的遗憾,看遍这山顶的风光,现在目的达成,还偶遇了个挺谈得来的少女,苏杭感觉收获颇丰。
在帝都里,同龄人之间的关系太复杂了,全是跟随着父辈们的沉浮而被动选择站队,结群。有时,他只想着找个志同道合的人,哪怕不成为交心的朋友,一起谈天说地也行呀,可他们顾忌苏杭,苏勉之唯一的爱子,在圣上没有对苏勉之的所作所为真正表态之际,权位再高,势力再大,也少有着别家前来攀炎附势,这些所谓的帝都家族,一个个地对苏氏新贵嗤之以鼻,大概在他们心里,平步青云的权臣多的去了,今日苏勉之被天子捧得这么高,那天稍不留神触犯了龙颜,在偌大的帝都,没有根深蒂固的底蕴,顷刻间土崩瓦解的先例太多了,尽管苏勉之以不起眼的身份现在谋求的地位是前无古人的,但是文武百官还不都是天子手心里的蚱蜢,况且天子还是个历代少有的圣明之人。
白鹭一直再等着他回过神来。
半晌不见动静,她选择了转过身子扭头就走,丝毫不犹豫。
“再见。”
“再见,后会有期。”
“你叫什么名字?”
“苏杭,苏州的苏,杭州的杭。你呢?”
“不告诉你。”
当一切偶然因素导致的相遇走到尽头,剩下的就只有无可比拟的真实感,和存在于两个人内心的深刻记忆。
白鹭选择了回避,多说无益,反而会给自己和先生带来些许麻烦——尽管他并不构成威胁,但为什么是他,这么多年这个山谷里唯一的客人,一个未证道心的普通人?
回到屋前,“问月”轻吟,没有什么事情能够瞒得住先生的,但是先生没有做声,即使有人闯入谷中,他在此时仍然在完成剑招的最后一式。
未及时,剑入鞘。“修炼,静心,以后会遇到更多的人与事,做不了客人,也要以礼相待。”“您,知道他的来历吗?”
“你觉得他如何?”先生没有直接回答白鹭的疑问,他看着白鹭,期待着后者真实的看法。
“我觉得他就是那个客人。”白鹭笑道,一个上山迷路,下山赶不上的饭点的糊涂客人。
“其实在这之前我也不知道究竟要等的是谁,远山的那些老人们对我说,他能够帮助很多人,其中就包括你我,所以想把他请来,问问他的想法。”
有时候事情就是那么不按常理,他来了,然后告辞,来的不是时候,走的毅然决然,尽管白鹭和先生在讨论什么,他并不知道,他在此时,仅仅是充当一个迷途游人的角色,或者说,一个白鹭在年少时偶遇,能够三言两语树立信任,却无法再进一步交流的少年过客,他疲劳,他窘迫,他邋遢,他以礼待人,他知难而退。
“有些时候你要相信缘这个东西,缘没到时,就算命里注定了他和你产生交集,也只不过成了打声招呼,相互问好,必要时他会助你一臂之力,乃至献出自己的生命,平日里却只能成为点头之交,我们修道之人,从不信命,但是我们讲究缘,于人于己,缘没到,那就是真的没到。”
白鹭的精神有些恍惚,“似乎您,还有您在远山上的朋友,都对这些了如指掌,我们的命运,真的掌握在自己手里吗?”
“比起大千世界的众生,我们应当感到知足,”
“先生,我迫不及待想要回到大千世界了,我想看看,我自己的命,我自己的缘。”
通往虎息山山顶的路只有一条,苏杭来之前是做过功课的,有且只有一条。“下次见你,我要拉你一起下山游玩。”
通往三间茅屋的路只有白鹭和先生知道,有且只有她和先生知道。
“下次见你,一起过来吃个饭吧。”
人生最美最梦幻最失魂落魄不过如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