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之后萧显回了建康,临行前再三叮嘱银铃尽早回国免生事端。秋娘跟着劝了两回,发现没用,只能暗下决心要尽量把公主圈在竹园少出门,同时每晚都向上天祷告祈求平安。
祷告很灵验。接连降雨,阴沉沉的天色让人倦怠,道路湿滑出行不宜,最好便是留在家里吃吃睡睡外加发呆。竹园有不少藏书,银铃百无聊赖,要么拿本典籍窝在榻上乱翻,不然就是扒着窗棂、望着雨中的花木出神。
张浚是当年富平大战的宋军主帅,去年,力阻赵构不战而逃、并依靠岳飞兵马阻敌于淮西的,也是他。宿敌啊!来到江南,她竟然与父亲的宿敌把酒言欢,再待下去,还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会发生呢?
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像公主殿下一样在雨天里散漫着。小民们要做工,将士们要操练,便是仆射大人也不得不栉风沐雨带着随从赶赴盱眙。
张浚走后,岳云奉命到竹园走了一遭。“满江红”词岳飞并没有让银铃当场拿走,郑重起见,他说要装裱了再派人送去颜宅。重九那晚是岳云护送姑娘回的家,送字卷的差事当仁不让地又落在了他的头上。
主母在,没理由让待字闺中的女孩儿出面待客,秋娘一番大道理将银铃留在了后宅。春兰跟着到前厅伺候,春香偷偷听完壁角,乐颠颠儿的跑回来跟主子汇报。
“姑娘我跟你说,岳公子啊,他……”
“春香,死丫头又胡吣什么呢你”春兰快步走近草亭。这妮子说话总不过脑子,长此以往,说不定哪天大家都要被她害死。
“冤枉啊,我没说什么呀。”春香“刷”地躲到银铃身后,嘴里忙不迭告饶。
“得了得了,春兰姐姐饶了她吧,横竖是在家里。”银铃给丫头个台阶下,“人走了?”
“是,黎叔送出去的。岳公子送来的卷轴,奴婢已经放到姑娘屋子了。”
“那回屋吧,看看去。春香,你去找黎叔,让他到书房等我。”银铃吩咐道。连日阴雨,人也跟着犯迷糊,才放晴,她便想起来好几件要办要问的事。
“柔福帝姬?姑娘怎想起她了?”银铃抛出的问题让黎安国很是不解。
“重九在黄鹤楼,春兰听人闲聊议论说起她,觉着怪。”
“敢问姑娘,市井里,如何议论?”
“这个啊,春兰,你来说。”
”是,姑娘。”
柔福帝姬在赵佶的女儿中排第在二十,是赵构的异母妹,靖康二年被掳到金国后,与赵构生母韦氏等人一同没入上京浣衣院。关于她的传闻是这样的:建炎四年,宋朝的蕲州知州甄采破贼人山寨的时候发现一女子,自称柔福帝姬。甄采不敢隐瞒,连忙上报朝廷。由于南侵的金兵尚未退远、赵构仍在东躲西藏,于是就派入**侍省押班冯益和宗妇吴心儿去越州验视。后来这女子被迎入宫中,受封福国长公主,算是宋庭认可了她的身份。
银铃并不认得柔福,但她知道浣衣院,从那里逃脱、孤身奔波数千里没有死掉,这可不是普通女子轻易能做到的。她听春兰说完就想着要问问黎安国柔福是个怎样的神奇女子,可睡了一觉就给忘到九霄云外了,直到今天才凑巧想起来。
“奴婢认得帝姬相貌。公主欲辨此事真伪,回上京一看便知。”安国答道。
“浣衣院若真走失人口,那可有热闹看了。对了,赵构的生母在五国城么?”银铃随手抓起一把黑白子,一颗一颗往棋秤上摆。
“四月奴婢随公主去五国城时并未看到韦娘子,所以,人应当还在浣衣院。”
“这样啊……”银铃顿了顿,也不玩儿棋子了,看着黎安国半开玩笑地说道,“听说赵构遥尊她为宣和皇后,你好歹要称呼个太后吧。还叫韦娘子,坏规矩啦。”
“规矩?宋室规矩,皇后以外,嗣位皇子生母皆不可称太后。哲宗皇帝亦如是。九大王逾越了。”提到旧主之子,黎安国有些愤愤。
“你家的规矩,真是多。好了不管那些,安国我问你,你打算留在江南么?”话题转的太快,黎安国心里“咯噔”一下。他没有立即回话,而是不顾尊卑地盯着公主的眼睛试图辨识真意。
“别这么看我,不是要试探你。这些年你在我身边尽心尽力,所以我想满足你一个愿望。你是宋人,想留就留无可厚非,不去找赵构就行。”
银铃目光澄澈,黎安国清楚她没说假话。公主虽然不像从前那么单纯,但依然是个念旧慈悲有信义的人。心中有了计较,他垂首答道:“奴婢是道君的人,不是九大王的。道君让奴婢跟着姑娘,奴婢就会一直跟着,要是姑娘撵奴婢走,奴婢就只有死路一条。”
“你啊,不走就不走,说这么可怜作甚。你心里惦记什么我清楚。黎叔,其实,在我看,许多事,不该你们来背负,何必自苦。”
安国长揖不语,银铃也是叹息。区区四个月,她叹气的次数比之前十五年加在一起还要多。
“不走就不走吧。如果改主意,那就等到明年春天我走的时候。北边苦寒,不如南边舒服,再说,我爹也不在了……”
“奴婢心意已定,姑娘无需挂怀。不过,姑娘为何一定要在鄂州居停呢。”
银铃笑了,“安国,你是怕我在这儿会有麻烦,还是怕我给宋朝人找麻烦?实话实说,淮东只是意外,我来鄂州,就一个理由:此地危,人莫敢犯。明白么。”
上京很乱,乱到有人忍耐不住要对她下手。龙争虎斗,对稚嫩的小狐狸而言,最好就是找个安全的地方作壁上观、活着等到四方分出胜负的那一天。
岳云送完东西回到家中,换过衣裳,亲兵传话,岳飞要他去书斋。
“颜家世居燕云,辽灭后南迁。母女两个在淮西住了一段,听说鄂州安稳,就搬来了,八月才到的。仆役不多,但训练有素、规矩得体,要说特别的,就只有那位黎管家有些特别。”岳云将他在颜宅的见闻一一禀报给父亲。
“如何特别?”岳飞挑眉。
“儿子见识浅,只是感觉他的举止气度,相熟人家里头没有比的上的。”
“嗯。颜家太太如何?”
“知书达理,娴雅端庄。”岳云斟酌着回复。
“此去见到颜娘子了?”
“未曾。”岳云摇头。
“门风严谨。”岳飞暗赞了一句。
张浚怀疑颜娘子与皇族有牵扯,临行前叮嘱岳飞留意。此番岳云去颜宅,岳飞也是想趁机探查内情。不过,他并不觉得颜家会是皇亲,陛下对戚里相当优厚,宗室亲眷完全没有必要藏匿身份。更不可能是被掳走的龙子龙孙,想那福国长公主从北边逃回来时,狼狈不堪可是尽人皆知的。
小女子的身份无碍大局,还是安排秋防要紧,刘豫不来便罢,若敢来犯,说不得就称势杀过黄河、收复开封。打定主意,颜姑娘的事便被岳飞抛在了脑后。
与去年不同,中秋至今,齐国不但没有再骚扰荆襄,也没有主动进攻淮东淮西。韩世忠攻打了一回伪齐镇淮军、小有斩获。刘麟不甘示弱,发兵拿下了宋地光州,不过很快就被宋军复夺。除此之外,南北没有爆发大规模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