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关家两个小丫头的心思,从她们到这儿的第一天,她就看得一清二楚,包括翠菊以后的淡出,都一丝没漏。女人天性中就有看人成就百年之好的愿望,超然如她,也不能免,毕竟深居简出的日子也需要些花红柳绿之事来调节,而人世间最有意思的,在她看来,就是男女之情,无论是古往今来的,书上虚构的,还是身边真实的,莫不引发她的兴趣。她本就是性情中人,也最懂珍惜人之真情,但同时她又十分清楚,这世上,没有几人能如她那样,得遂夙愿,与倾心相爱之人携手百年。
只有极少数万分幸运之人,能如她这般尽享人间欢乐。尽管如此,她还是衷心地希望所有真情女子得偿所望。
但这种事不是她希望的那么简单,一个小黑面前,就挤着好几个呢,这还不算她不知道的呢。那个唱大鼓的荷花,不得算一个?虽然她与小黑现在天各一方,可挡得住心中的念想吗?那是一对俊男美女,如果在一起倒是谁也不亏谁。我这是想哪儿去了?她心中暗乐。眼前这几个还掰不开呢,还不算孙家那原本高傲的大小姐呢。但她相信自己的直觉,荷花与她爹那天匆匆离去时,她和贵英、小黑送他们到大门口,她看到了荷花投向小黑的最后一瞥,其中包含了那么多情意。她是过来人,她知道那是什么,她也看到了小黑的回眸。她清楚,那是荷花处于何等哀怨与凄楚的境地中对未来所怀有的惟一期望,如果有缘能再相逢,那干柴烈火发展成山盟海誓也极为可能,当然,如果上天执意不予他们方便的话,在空间的阻隔与时间的磨蚀下,也可能最终化为无形。
看着这几个小丫头,她扪心自问,发现好像不由自主的,她竟然在小黑的事上,有了点儿倾向性。唉,都是因为紫婕那丫头,这些天来,她看得清清楚楚,那丫头迷上了她仅在照片上得识的英堇哥哥,而且就是除去这一条,她和英堇也是真要好,已成为两个小莫逆。当妈的谁能免了偏心?张太太对自己说,所以我就希望英堇将来如愿,也真是的,这就是人免不了的弱点,我总是极力公允,可到事上,还是不知不觉的,就以紫婕那丫头为中心了。
金贵英也是聪明人,从几个小丫头的表情,她也看出个一二来,也就免不了琢磨了一下。要说弱点,作为姐姐,她对于小黑的用心和溺爱,比作为母亲的张太太一点不逊色。小红是个不错的姑娘,对她自己的殷勤也没的说,可要说给小黑当媳妇,她觉得怎么说也还是差那么一点。她不是嫌小红的出身地位什么的,都是穷人,她毫无让弟弟攀高枝的想法,只是小黑一个千人里也难挑出一的美男子,小红的样貌多少有些配不上他。小红的心思她早有觉察,那姑娘也不小了,她还想抽空和小黑说说呢,要没那意思就别让人误解,耽误了人家可不好,因为她能看出来,小黑确实对小红没什么想法。
她很自然地将注意力集中在她第一次见到的那两个小姑娘身上。不时和紫婕嘀咕的那个显然要小一点,可她更引人注意,虽然没有紫婕好看,但也算十分周正了,眉是眉,眼是眼的,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来,而且,还真是会长,皮肤白白的,就像她妈,不像她爸——进来的路上,小红和一个黑黑的赳赳武夫模样的人打了招呼,还给她介绍了,他就是新来府上做事的原来是团长的关先生——而从这小女孩周正的眉眼中端详,金贵英觉得,她看到了一种她一时无法名说,但是很喜欢的东西,蓦然的,她想到了当年的自己,似乎看到了当年的自己,真有些怪呢,要说年纪也差得不少,可她竟在这个小丫头身上找到了投契的感觉。这丫头可爱,我喜欢她,她对自己说。而相比之下,那个姐姐就没有使金贵英生出什么感觉来,尽管她规规矩矩的,也是个不错的姑娘。在贵英打量别人时,别人也没一味闲着,任她打量品味。尤其是关太太,第一次见面,她就好生喜欢这个黑美人儿,不光是她的长相,还有她行事的得体大方,让她怎么看怎么对眼,难怪小黑那孩子那么规矩呢,敢情是这么出色的姐姐拉扯大的。也难为这姐了,一定受过不少苦,可怎么一点穷气都没有,里里外外显现出的,怎么全是大气呢?她真是犯了琢磨了。
终于,这两个东北女人的目光相遇了,而在这彼此的微笑中,好像一切都不用多说了。她们身上有着不少的相似之处,根本不必多少交流,一种惺惺惜惺惺之感便油然而生。
“良辰美人,怎不令人凭生浮一大白之念?”将一切都看在眼里的女主人又不知是在对谁说了,“小红,拿酒杯来,上葡萄酒。”“啥日子?要喝酒?”英堇小声问紫婕。“你没看出我妈特高兴?”“看出了,可我没喝过,不会喝。”
“没事儿,有我呢,我教你,喝一点儿,赶快吃菜,就没事儿了。你实在喝不了,就给我,我替你喝。”
“嗯。”
“怎么着,你们今儿大中午的,还喝了几口?”晚饭后,团座问太太。“可不嘛,太太高兴,不,该说大家都高兴才对。”“你说说,你们都高兴个啥?”“这头一回见小黑他姐,我跟你说,我还真喜欢她,可不就高兴?”“净听说男人喜欢女人,女人喜欢男人的,你女人怎么也喜欢起女人来了?”“要说是呢,咱得承认,女人不容易喜欢女人的,不由自主的,一见面就好比个高低,谁好看谁不好看的,不光是长相,穿的戴的,加上孩子,没不比的,那比拼的心是不由你没有的。碰上不如自己的吧,有时免不了就不大看得起,比自己强的吧,又免不了个嫉妒,这些都是想免也免不了的,所以我还真是承认,女人一般没有男人心眼大。”
“哈哈,承认得好,那你接着说,小黑他姐咋就让你不小心眼儿了呢?你先说,她比你好看还是没你好看?”团座装作没见到金贵英一般,其实,不仅是见了,他那壮汉之心还因为她猛跳了好一阵呢。
“我跟你说,她是比我好看。”“嘿,这可新鲜了,娶了你也这么多年了,你又是争强好胜的性儿,我还是头一回听你自己说出来哪个娘们比你好看呢。在东北时,赵团副那个新媳妇,我们也都看着不差的,可你说啥也不承认人家比你好看,到末了,你也只承认人家比你年轻。今儿太阳从哪儿出来的呀,我老婆都肯承认点什么了。”“你又胡说,咱到这儿,第一次见到太太,我说我比人家好看了?”“那是不能比的,这人要比,也得同和自己哪地方都差不多的人去比吧。所以那次我问你了吗?”“嘿,你这说道还挺多。”她说着,爱抚地伸出右手,用食指轻轻戳了一下他的脑门。
“太太饶命,太太饶命。”他嘴上软,手上却一用劲儿,就势将她揽入怀中。“让你男人亲亲。”说着,他猛的在她脸上啄了好几口。“你又来劲儿?”
“我知道你要说啥,这钟点儿不行,不能干,那我先亲亲你总行吧?”他可不只是动嘴,双手急拉猛扯的,在她身上一痛摸索。“你又急?把我衣服弄得那么乱,不怕一会儿孩子看见?”“还管那个?”他的手动得更猛了。“你今儿是咋的了?想啥呢?”
“我能想啥,想你呗。”“老夫老妻的,瞧你这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怎么了呢。”“怎么了,像偷情的吧?”他嬉皮笑脸地说。“你们男人,净想那个。”
“我可没干呀,想都不行?”“不行。”
“好,好,你横,听你的。”话是那么说,他心里可一点儿也没听她的,说实话,那也是由不得他的事,自打白天见了小黑他姐,当时他那触电的感觉不说,自那一刻起,那黑美人的样子就总在他脑子里翻腾。要说这么多年,他还真是规矩过来的,从没有利用职务之便去做什么花心的事。家里的女人把他拢得挺好,他是知足常乐,都当上团长了,心底还是那根深蒂固的最基本需求:老婆孩子热炕头。他那农家女出身的女人不知怎么,竟对风月无师自通,把他牢牢地拴在了裤带上。
可是今天,那灰地粉色百合花勾勒映衬出的美人儿,竟闹得他这心里头,真是一刻也不得安生。活到这岁数,今儿他才知道什么是闹心,那是真正让你觉得没抓没挠的感觉,整个儿一个云里雾里,可要说云里雾里,她又真灵灵地总在你脑子里闪动,撩你,逗你,搅得你坐立不安。
现在,搂着家里的女人,他脑子里还想着她,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事。而越想她,他这心里就越翻腾,全身发烧,一股热流东奔西突的,对太太的动作,不觉就比平日里猛烈了许多。
“你今儿是怎么了?这么疯?”她惊异地问道。她是灵性人儿,更何况这事关她的第一要务:伺候好丈夫,笼络住他。
“没什么,就是想呗。”他当然不能告诉她原因。“那凭白的,咋这样?这没少没缺的,怎么就像饿疯了的?”“好这一口儿呗,大老爷们,这不是该当的,我真要是不和你疯了,你又该毛了。”他说的倒是实话。
“你这话说的,还够……”她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词来,但觉被他轻轻戳了一下,不怎么疼,可感觉还是有的。可不嘛,当女人容易吗?嫁个没点子能耐的穷汉子,你就得一块儿昏天黑地地挠食去,得捞上个有两下子的,这还不算像人家张先生那样有大能耐的,你倒不用去跟着刨食了,可一天到晚又得防贼般防他搞别的女人。唉,世间有几个女人能如张太太这般福气呀,估计也就她一个了。这不,这个贼汉子,虽是这么多年都没闹啥事儿,可能保得住他就没那贼心吗?他是没见到小黑他姐,要是见到,他一个男人,谁能说他就肯定目不斜视呢?
“够什么?我这是实在话吧。”“得,我不和你贫,我信得过你,这么多年了你都规规矩矩的,孩子都这么大了,你只会更规矩,对我们更好不是?”她真是机灵人,不自寻烦恼,往招自己不快的地方去多想,同时又善于引导,对这终身的依靠铁定了她的怀柔政策。“那是,那是,到啥时,你也是我的黄脸……”他笑着说。“你还敢胡说?我不干!我让你腻歪了啊?”她故作娇嗔。“别,别,逗你玩儿呢,你真不吃逗。”“本来,我这么白,你凭啥叫我黄脸婆?”“好,好,我错了,任罚。”
“咋罚你?”“让我脱了你的衣,好好地来上一盘儿。”他没说完,坏笑着。“嘿,真新鲜了,罚你,怎么还是让你干那个?”“这你就不明白了?你这如狼似虎的,我那样,不是为你效劳吗?”“坏死你了,老是这坏透腔儿的话,怎么说都是你的理儿。”“那是,你一个娘们家,到这样也不错了,对吧?”“这倒是,比起多数女人,我还真是过得好的。”她有所思地说,“咱们一心一意的,这么多年过来了,你今后也不许变,听见没有?你答应我。”“我……答应你。”他心里忽悠一下,如同被她的话击中一般,说到底,作为一个忠厚本分之人,他是从心底愿意和这糟糠妻走到头的。
“对了,还得说那事儿,我说,我看小黑他姐真是个能干又明理的人儿,那大气劲儿,没说的。我这么看着,回头人家要真能要英堇作媳妇,还真是不错的事儿。人不是都这么说吗,‘养男随娘舅,养女随家姑’,真要是成了,将来要生个女儿,得多好看呀,要是再随了英堇的白……”
“美死你,唉,这当妈的这心操的,不服还真不行,连将来隔辈人的长相都想到了,还有啥你不管的?”“那是,当妈的嘛,当然是能管到哪儿管到哪儿了。你说说,要能有个美人儿外孙女,不得让人开心死?”“那是,当然开心,就是人家得先看上英堇才行呢。”“是,是。咱们当父母的,既是想明白了,也就不用下死拦着那丫头了。”“听你的。不过我还得说,那丫头怎么着不是最吃紧的,关键还是个缘分。”“那倒是,不过咱们该努力时,也别闲着。”
“你就别拔苗助长就是了。”“这词我说不上来,你的意思我明白,我就是心里喜欢那姐弟俩,就忍不住想罢了。”
“这我没怪你呀。对了,咱们一离开东北,就给树青去了信,再有几天,他该来信了吧?”
“怎么也还得些日子呢,你想呀,能那么快吗?那孩子我倒不操心了,我也看明白了,操心也是白操,他主意太大,不依他也不行,依他的,结果呢,也都错不了的。”太太说道。
“好,你能想明白这就好,这么说你就操心俩闺女的事儿了?”“话是那么说,现在是吧,将来树青回来……”“我说吧,树青回来你能少张罗?现在你是离得太远,人家说的,鞭长莫及,就是了。”
“嘿,看不出你这粗拉拉的汉子,还真学得会说几个词了。”“这些年,你以为周围都是老粗哪?是,庄稼汉多,可也有张旅长那样有学问的人呢。咱又不傻,人家说了,咱不会记着?”就这么着,团座夫妇统一了思想,只是关太太有所不知的是,她那忠实多年的汉子,心下走了神儿。可就连他自己也说不好,他在对太太的支持中,究竟怀有几分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