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当事人外,谁都不知道,处于伤病恢复期的彼得究竟是如何诱惑年幼的树青的。但从结果看,这个洋鬼子的确颇有伎俩。自打他提出带树青走,团座太太就开始这样称呼他了——还好,不是当面。
她还不由屡屡想起农夫和蛇的故事,眼见得,这是一条蓝眼睛的洋蛇。好在她也跟着团座在这小官场上受了熏陶,有了些许城府。要依她的本意,即便不除掉那害人的洋蛇,也早把他赶将出去了,终不成一定要等他咬死人?天资不差的她学会了,不那样做,而只是拉紧了团座,和她同心同德。她料定,那洋蛇会明智地看清力量对比,适时收手的,她心下也承认,本来他倒真不像坏人,尽管他起到了坏人都起不到的作用。
这么想着,她也就放松了警惕。可不嘛,树青那么小个孩子,只能听大人的,再说他一直还都听话,过几天,把那个洋鬼子打发走了,再过些天,树青上了中学,按部就班的,就一切都好了。
没承想,在10岁上,在执意随父出征之后,小树青再次显示出了超人的意志力。用美人计收服了团座后,几日无事,风平浪静的,太太耐着性子,就等将那露出毒牙的蛇送走,一了百了。这天中午,坐在饭桌上,却怎么也不见树青,她打发老妈子去叫,心里想,这孩子又和那洋鬼子干啥玩呢?再随他玩几天,送走那鬼子,他还不是自己的乖儿子?过了一会儿,老妈子回来了,说树青不肯吃饭,一定要依了他才吃。团座太太一下子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腾的站起身,问道:“和他一起的那个洋人说啥,他也不肯吃?”老妈子回说:“他说他陪树青,也不吃。”“饿死你个洋鬼子,洋蛇!”她不由恨恨地说出声来。只是……只是,树青呢,他可是她的心头肉呀!如何是好呀?
她又坐了下来。稍安毋躁,她这样提醒着自己。她是个有主意的人,还不到20岁,刚过门不久的她就能掩埋好遇难的公婆,毅然效孟姜女寻夫,此时自是不至于马上失了方寸。不要急,等晚上团座回来再说,料他一个10岁的孩儿,软硬兼施之下,总会就范的。
谁能想到,那个遥远王国的巨大魅力,竟使她,而后是她的团座夫君,面对那10岁男孩儿的钢铁意志,不得不重新审时度势了。在团座的劝说下,晚饭时,树青和洋鬼子倒都上了饭桌,但任谁说什么,树青也一口不吃。也难为他,正在能吃的年岁,愣能眼看着别人大吃大嚼而战胜正常的身体需要。团座和太太原以为儿子看到别人饕餮的情景,自会意志薄弱呢,那不就全结了嘛。彼得也在饕餮的队伍之中,中午没吃饭已经使瘦弱不堪的他险些晕倒在地,他是决意要补回来的。看着这罪魁祸首大吃大嚼,受蒙蔽的儿子干咽唾沫,只是喝茶的惨相,团座太太的牙都痒痒,这话是怎么说的呢?是怪自己没远见,不能防患未然,还是怪……都怪团座第一次犯疯,剿匪还带儿子同去!
无论怪谁,事已至此,只有想个对策了。团座还是蛮够意思的,既已答应太太,就与她夫妻同心,来对付这显出不孝苗头的儿子。他觉得自己作为父亲的权威受到了挑战,出于军人的本能,他自是不能小视。这么小个孩儿就不听话了,将来长大还了得了?越是聪明的孩子,越要打小降住他,不然,将来本事大了,可就真不得了了。
那天晚上,团座一反常态,竟辜负了那花月良宵,没和太太云雨,二人如临大敌般合计了好一阵。到这时,他们仍一致认为,后果不堪忧,堪忧的只是过程而已,妥善引导,树青会回心转意的。不过在引导的方式方法上,确实要大费周张。要达到目的,又要不留后患,闹得以后这孩子动不动就以绝食相要挟,也不是个事儿。
尽管出身卑微,团座和太太的智力都是大大的在中人以上。让谁都没想到的是,结果他们成了10岁的儿子的手下败将。他们的计使了很多,只要能想出来的,尝试一下的,二人都不惜一试。试完一招试另一招,尽管屡试屡败,但只要有一招能让宝贝儿子拿起筷子,不就万事大吉了?谁承想……到第三天中午,自是仍不见树青的影儿,太太哪里还有心吃饭,眼见所有的计策都无一丝用处,她开始慌了手脚,三脚两步赶到树青房中,见本来生龙活虎的孩儿此时病体恹恹地躺在床上,见到母亲,他似乎更弱了。慌乱之下,当娘的没有察觉这一变化,心酸得立时落下泪来。
“孩子,你要干嘛呀,真要让妈心疼死?”“妈,你要是真心疼我,就让我出去上学,我保证,将来一定回来给你养老送终。”小树青想得还真远。
“好孩子,你是妈的命,你就不能在妈身边,让妈看着你长大吗?你才多大点儿呀,就要离开?”当妈的此时绝对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妈,我要当最有出息的人,我要当科学家。你就和我爸说,成全了我吧。”树青有气无力地说。他虽是小小的人儿,但目光中透出的,是让他娘不由心里一激灵的东西,那是坚如磐石的东西。这时她突然悟到,她不能再拦儿子了,拦也没有用的。可难道真的要等她老了,儿子才能回来?即便能像他许诺的那样,给她养老送终,中间的这些岁月呢?她就不能眼看着,呵护着儿子长大?
她已说不出啥来了,现在她才明白,为什么人家说物极必反。一个绝顶聪明的孩子,却让她必须过早地承受早熟的后果。此时,她真想儿子不要这么聪明,不傻不笨,不就得了?
说什么都晚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也不知如果她早有远虑的话,又复如何。前思后想,掂量了一下午,到团座回来,太太不得不说出了她平生最违心的一句话:“咱们就依了他,让他和那个洋人走吧。”既然要将树青托付给他,此时她自然地又称他洋人,而不是洋鬼子、洋蛇了。
“你真是这么想的?”团座的惊奇,也可称是他平生之最。本来他预料,太太是死都不会放树青走的。“我看明白了,那孩子是铁了心的,终不成让他饿出个三长两短来?”“这倒也是。嘿,这孩子,这么小,愣把咱们两个大人给治了。你不服还不行。
这么看,这孩子可能还真有大出息。”“你就别说这些了,我心里就剩闹腾了,真像小刀子割一样。”太太又是一阵泪雨。
“这我明白,他是你的心头肉,要离开,心能不疼吗?所以这事我听你的呢。再说,我也是心疼呀。可到这份儿上,也没别的法子,咱们也只有下注,赌他能学出个远大前程来了。”
“我啥都不求,只求他学几年,平平安安地回来就好。”
“这我倒不愁,这孩子命大,你想呀,在你肚子里,颠来倒去的,多不容易,他不都平平安安地挺过来了吗?再说他的聪明,真顶上别的孩子好几倍了,你知道那天我们旅长跟我说什么了吗?他说本来觉得他那孩儿也不差的,让树青一比,都没人儿了。”团座似有意多说点别的,来冲淡太太的愁绪。
“人家跟你客气,你还认真了?”“那看谁说的了,要是我的手下,我不会当真的,拍马屁的份儿居多,可人家比我官大,要不是真事儿,说那干嘛?”
“嗯,那倒也是,唉,他就是太聪明了,就不听话了。”太太一阵感叹。“现在还眼看着他一天比一天结实,很快就能长出咱东北汉子的模样来了。”团座继续说自己的。“可这么一来,我就不能看着他长大了。”心里的那根弦被触动,太太更伤心了。“这事可是你想明白的,这么大的事,我一个老爷们家,都不敢自己做主。咱们没啥别的法子了,不是吗?你就别伤心了,要往好处想,我敢说,别人家的笨孩子,就是有钱,家里想让走,彼得也不会带的,他是真觉得咱树青能有大出息,才提出来的。你想呀,弄这么小个孩子去,他得费多少心呀。”团座变着法儿想把太太哄高兴了,确切地说,是哄她别太伤心了。怎么可能高兴呢,眼看着生离死别是免不了的了。想到这儿,团座又是一阵发怵。
团座没有想到,伤心归伤心,小刀子割心归小刀子割心,真到送别之时,太太倒没有表现出痛不欲生的样子来。他心里明镜一般,如果说上次他带树青去剿匪,与太太是生离的话,这次更似死别。能做的一切他都做好了,将多年积攒的银元都给儿子带上,派最得力的手下将儿子和彼得送到天津,彼得在那儿有洋人朋友,在那儿看看,该把银元换成啥就换成啥,然后坐船走。为娘的则含着泪给儿子准备了行装。人事已尽,今后,就要看天命了。团座对儿子的未来充满信心。太太呢,心里早倒腾明白了,当然是有信心好,便毅然将所有负面的想法抛到脑后,为了避免不祥,竟倾全力抑制着攫住她的悲苦,只将它显示出些许来。
“我哭死也没用,他还是要走。真像哭死人似的,多不吉利,我怕方得他真回不来,所以就死忍着。”送走树青的那天晚上,太太在团座怀里伤心地说。
“也难为你了,我知道你有多难受,你竟能那么下死里忍着,真不简单。”团座煞是感动。
“我还能咋着,就为了他呗。”“你记住我这话,树青这孩子有老天爷保佑呢。咱们就等他回来,像他那天对你说的那样,给咱们养老送终吧。那天你告诉我这话,我这心里暖得呀,真是别提了。从小看大,那孩子没错的。”
“我是这么想的呀,所以才……”太太不由又落下几滴伤心泪。“那还哭啥?咱们只该高兴的呀。”“话是那么说,这心里头……”她哪里还说得下去?“我知道,我知道,来,贴紧我,我好好暖暖你的心。”他搂紧了还在悲痛中的心爱的妻子。
她如同小鸟般依依,极力在他的怀抱中寻找着什么。他则努力将可能给予她的一切都给她,渐渐的,二人合成了一体。
两个人星星月亮般地盼,终于在几个月后盼来了树青的来信。他告诉父母,已平安抵达伦敦,彼得已经给他联系好,他过两天就进中学,同时,这些天,彼得一直在抓紧一切时间教他英文。即便是这样,彼得说,他进学校后也可能根本听不懂老师讲课,问他敢不敢现在就上学,因为他可以选择学一年英文后再上,那样会从容许多。“爸,妈,我告诉彼得,我想马上就上学,一边上学一边学英文。我知道你们为我做了好多,你们是多么盼我早日学成,回到你们身旁,所以我一天也不想耽误。我一定努力,绝不会让你们失望的。我还要给你们养老送终呢。”
在那个时代,人们十几二十的就结婚生子,到三十多四十,隔辈人都见到了,就很自然地被归入老年人之列,面临养老送终的问题了。而由于女儿要嫁到别人家,儿子就成为承担这一任务的惟一依靠。此时,听到儿子原来的家教,就是那位前伙夫念到这儿,不光是团座太太,就是团座本人,都感动得热泪盈眶。那位前伙夫也是不住地由衷称赞了一阵子。
“团座,夫人,你们几世修来这么个好儿子呀,聪明绝顶,又极为懂事,真是万里挑一呀。”“这孩子也是难得了。”团座没什么可谦虚的,点着头说。
前伙夫本来觉得,他用的分量够大的了,他没承想,团座太太心里的分量,比他说出的要大许多,只是光顾感动流泪了,她没有说出来,也是她觉得没必要说。后来事实也证明,当妈的有那种看法并非高估了自己的宝贝儿子,“万里挑一”,那难道足以形容树青的出类拔萃?
当爹妈的对那一点并不操心,他们早想明白了,树青聪明,什么功课,什么洋话,都难不倒他的,他们担心的只是儿子的身体,虽然这东北的小男人身子已经透出壮来了——当然,有他爹假公济私地利用手下人才为子用的行为作底——可到了那么远的地方,难保没个不适应的地方。他们的担心还真是担对了地方,树青一到伦敦,就水土不服,起了一身大包,刺痒得闹心,让他少挠他也实难做到,就算日间勉强遵了医嘱,睡梦中他还能管住本能的需要吗?没几日,他全身上下流汤流水儿的,可有好看的了。连彼得那游走世界、吃得万般苦的人都有些看不下去,带树青到处看医生的同时,对他百般照顾。树青感觉到彼得的忐忑与关怀,他的回答是:Thankyouverymuch.I’mOKandI’llbeOK.(谢谢,我没事,我会好的。)苍天在上,只有初级英文水平的他竟能如此言简意赅地表达自己的意思。听到这话,彼得不由一怔,心下一阵感慨之余,自己又飘然了些,不对嘛?自己实为中国人所说的,识得千里马的伯乐呀。他更加充满信心,从哪个角度讲,这都是一块美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