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团座两口子怀着对老天爷的无限感激之情,带着闺女翠菊和英堇,跟着张旅长一家,到了北平。一下火车,这一家四口儿就有些晕,也难怪,这世面,这街道,他们是第一回见,就连原本自诩见过些世面的团座,也不由得心里打鼓。无论如何,这几朝为都的古老城市,让人一眼望去,就不由人不肃然起敬。张旅长奔了自家的宅子,命令自己的勤务兵小王送团座到张府去。小王随旅座来过几次,此时得意地向坐在两辆人力车上的四口人作了他力所能及的颇为有限的介绍,“这是前门楼子,再往那边是大栅栏,卖什么的都有,净好东西。”
这么晕晕地坐了一阵子,团座和太太心里都不禁盘算着:这么推算,旅座的哥哥张先生住的地方,也一定挺大,挺气派。两口子没就这事进行交流,可心里都想到一块去了,也都在心里准备好了,别太露怯才好,同时希望两个闺女也别太小家气,让人看不起。
“翠菊,英堇,一会儿人家要是问你们话,你们就大大方方的,要有礼貌,也不用太忸怩。”团座太太对搂在怀中的两个闺女说。“妈,我知道了。”大2岁的翠菊应道。“妈,怎么就是忸怩,怎么就是不忸怩呢?”小英堇提出了问题。
“这……”当妈的一时还真解释不大好,“哦,就是人家问你们什么,就大大方方地说,规规矩矩的,别那种小家气的样子。”“什么是小家气的样子?”英堇一定要问出个明确的答案来。“就是身子扭来扭去,不好意思的样儿。”“敢情是那呀,妈,我什么时候那样过?”“你这孩子咋那么多说的,妈是提醒你,一会儿见到的,和在东北老家见的不一样,别吓得不会说话,没礼貌。”“妈,我才不怵窝子呢。我比我姐胆儿大多了。”英堇才不到10岁,就天不怕地不怕的了。“可你姐比你规矩,有礼貌。”“我也能呀,妈,你看着吧。”
“好,这回咱们要和人家常处,你们姐俩一定要懂事,绝不能任性。”说着,团座太太想的已不只是今天的事了。是啊,从此,她们的爹就是给人家当差的了,不是吆五喝六的团座了,她很怕两个闺女适应不了这一身份上的巨大改变。
“我自己能适应吗?”她不由自问。“能。”她马上做出了这样的回答。为了这个家和孩子,我能。再说了,和绝大多数人不一样的是,我有个可指望的念想呀:再熬几年,等树青回来了,那好日子……为了那一天,就是受几年苦,有点委屈也没啥的,再看人家这出手,这架式,似乎不大有受苦受委屈的可能。
团座虽坐在另一辆人力车上,可一路上和太太想的还真是差不多,无非是作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去迎接新形势下的新挑战,去尽快适应自己的新角色。尽管人家提供的条件甚好,这也还似二次创业,一切要重新开始的。他提醒自己,要谦虚谨慎,卧薪尝胆,严于律己……思想上准备来准备去的,大约不到一个时辰后,他们来到今后数年的安身之所时,还是没能免了那一大惊。人力车是在据小王说是西城的一条东西走向的挺宽的胡同中停下来的。“关团长,到了,请下车吧。”小王的话使团座和太太一边下车,一边打量那扇大门。“哎呀,妈呀,真大呀。”快言快语的小英堇道出了全家人的感慨,显然,父母和姐姐比她要矜持,虽然他们的惊愕程度并不在她之下。
团座也没想到,新上司——其实现在该称老板或雇主了——过着如此排场的生活。他本是有心理准备的,等闲的主儿,能给他那么高的薪水?团座也是见过些世面的人,可就这么着,他心下也还是没免了那一惊。
这朱漆大门坐落在胡同的北侧,坐北朝南,与比邻的倒座房相比,屋面高峻,墟头墙很突出,大门往后缩进不少,拥墙前伸,形成一片小小的广场,上马石被移置于倒座房的墙根。看得出来,这个胡同的房子都不错,路上也清静,相比之下,这个宅门又比邻里的那些大门气派许多。虽然说不出就里来,但这是一目了然的。团座一个贫苦出身的人,虽然发迹后也在有钱人家走动过,但那是在东北,还不是哈尔滨那样的大城市,以往见的岂可与眼前的豪宅相比?日后他才得知,就这大门就有个响亮的名字,这是王府大门以下最高级的宅门,名为广亮大门。小王伺候他们一家都落了地,把几个人力车夫打发走,便走上前去叩门。团座随着他的动作看去,那兽面门跋上,装有门环,门环下面的门板上嵌有金属圆柱,门环击打上去,发出好听的金石之声。
“来了。”随着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大门打开了。“哦,王哥,你们来了?”一个小伙计模样的青年说。
“这是关团长一家,你快通报一下。”小王说。“请等一下。”那人转身向西跨院快步走去。“你们到了?快请进吧,关团长,关太太,一路辛苦了。”也就一分钟之后,一个管家模样,四十上下的男人快步从西跨院走了出来。他中等个儿,白净的脸上端正的五官,身着蓝色丝缎长袍。
“您是?请问贵姓?”团座问道。
“免贵姓钱,是这里的管家。”没等小王介绍,来者就说,“先生有事出去了,中午回来。先生估量着你们这一两天就到了,吩咐说,让我先安顿您一家,见过太太,然后休息一下。”
“太客气了,钱管家,谢谢您。”团座很是客气,太太也赶忙说,“有劳您了,谢谢。翠菊,英堇,快来问钱伯伯好。”
“钱伯伯好。”两个小女孩同时还鞠了躬。“多可爱的女孩呀,和先生的千金差不多大,看着可真是老实。”“谢谢您夸奖,您不知道,也不省心呢。”太太客气说。“哦。我看着够听话的了。不比不知道,将来您就知道了。”“是先生的千金闹人?”太太问道。“光闹人还好,那孩子从小就主意太大,有时让大人都怕的事,到她这儿啥事不算的。这一天到晚,让人这心老提着。当然了,要说可爱,她是真可爱,”他准是意识到负面的东西说多了,赶紧找补,“就是总不消停。”
“哦。”团座应了一声,心里想,看来这钱管家城府不深,刚见面就说小姐的难缠,将来共事可能不难。他哪里知道,钱管家是正为小姐的事闹心呢。大早晨起来,他爹刚出去,这个装病在家不上学的小女孩就拉钱管家的独生子建东爬西跨院里的海棠树。钱管家一家住在西跨院,赶巧那小姑奶奶来的时候,钱管家和太太都不在。在这几进的大院里,只有建东与她年龄相仿。建东是他爹妈的命。也难怪,钱太太婚后几年就是不生育,直把两口子急的,是偏方就试,见庙就烧香磕头,百试不爽,又急了好几年后,不知听谁说的,山东有个求子庙,挺灵验。二人立刻上路,老远的刚看见庙门,就一路磕头上去,那叫一个虔诚,真就动了鬼神。回来不久太太就有了身孕,这份万千之喜自不待说,产下的又是个男儿,直把痛苦多年的二人乐得上了天。在慨叹有志者事竟成之余,这原本善良的夫妇更加的良善,欲报答老天爷的天高地厚之恩。而在其父母历尽艰辛后才姗姗来迟的小建东,也自然从小受到万分的疼爱。钱管家一介寒士,能给张先生当上差,打心眼儿里觉得走运。薪水高不说,还得到尊重与器重。这本来十全十美的事,只是由于两口子对儿子过分上心而让他们有时心里有些小别扭。倒不是建东惹事,那孩子从小就像他老实巴交的父母,规规矩矩的,从不多事。怪只怪这全府上下就他和那一刻都不歇着,总在闹人的小姐紫婕同庚。她自幼就有天大的主意,可就是如此,有时也需要个伴儿的,建东就因同龄成了作她同伙的惟一人选。尽管在食人厚禄,对此钱管家还是很不情愿。本来小孩子的事儿他不必那么上心的,可谁让建东来得那么难呢?他是极力在各方面呵护儿子的,打小就怕他磕着碰着,可偏偏有这么个姑奶奶紫婕小姐,总能想出些馊主意来,使建东时时可能磕着碰着。直把钱管家两口子急得呀,还万万的不能说。无巧不成书,张先生也就这么一个宝贝闺女,偌大的家财,却不得一个男孩儿来继承。这一点,忠诚的钱管家都有些替主人着急。可在这件事上就看出人与人在意识方面之径庭了,张先生本人对此好像没觉得有什么,有这么个让他疼不够的闺女,他就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一点儿不像一般人那样,没有儿子,就坐立不安的,一刻不得安生。要说不得安生,倒要数有儿子的钱管家。这不,大约半个时辰前,一声尖叫,使他寻声回到自己住的西跨院,就见建东倒在海棠树下,揉着右腿,再往树上看,紫婕正在上面一边叫着,一边甩动左臂。
“大小姐,是让洋拉子蛰了吧?”钱管家没管自家那倒在地上,明显是摔了腿的宝贝儿子,很敬业地问小主人。
“嗯,哎哟,疼死我了。”“唉,我的小姑奶奶,您哪能上这海棠树呀,这洋拉子,是躲都躲不及的。”“我妈是说过,可我哪想到这么疼呀,哎哟!”“来,我扶您慢慢下来,赶紧上点儿药。可要命的是,还没有专治这个的药,这回,我的大小姐,您可得难受几天了。”他转过身对儿子说,“建东,你让洋拉子蛰过,也不知道拦一下,还让小姐上。”“我拦了,拦得住吗?”建东无比的委屈。钱管家没再说啥,明摆的事,他没啥可说的了。唉,建东这孩子也倒霉,但愿他的腿伤得不重。这是哪儿和哪儿呀,要是这大小姐不闹,该是多好的日子呀!他将紫婕从树上解救下来,送到后罩楼太太的房中。还好,太太是明理的人,没有抱怨别人,她知道,这宝贝千金是看不住的,一会儿看不见,她就说不定会跑到哪儿去,做出什么事来。让她受点小伤痛也无妨,第一是能老实几天,再者,以后又有了胡闹的新点子,她也能先掂量一下,省得说一出是一出的,一刻都不能等就去做。
也就是刚刚处理完这事,团座一家就到了,钱管家也就忍不住带出两句。看到团座的两个小女儿,他真是由衷的高兴。她们和紫婕差不多大,又都是女孩儿,眼看着宝贝儿子是获救有望了。建东生性不怎么好动,总被紫婕拉来拉去,干这玩那的,他并不喜欢,只是没法子罢了。
“来,我先带你们到东跨院,把行李什么的都放下,以后你们一家就住在那儿了,和我家对着,我们一家住西跨院。然后我领你们一家去见过太太。”
“太太有多大年纪?”团座太太问道。“很年轻,你们不用紧张,她人可好了,很和气,很容人,是念过大学的。怎么说呢,咱们能进这个家门,真是修来的福气,务必要珍惜呀。”“那是,那是。”团座和太太赶忙齐声说。“不算外面这个小院和东西两个跨院,这宅子是正经的三进四合院。”此刻团座一家正跟在钱管家身后,往东跨院走,钱管家在做介绍,“退回多少年去,宅子的主人是在朝廷当官的,自是有钱有势了,架不住后来这子孙不成器,吃喝嫖赌,还加上个抽,再大的家产,也不够祸害的,那么造还能有好儿?家道中落时,自然就剩卖房子一招儿了。这房子太场面,本来也不是一时就能找到合适买主的,算他们运气,恰巧张先生要买房,一拍即成,买下后大格局没动,做了些翻盖装修,就成了现在这样子。这几间房子是几个年轻的伙计住的。”他指着大门背后的那三间屋子说道。“第一进是先生见客办事的地方,第二进是家里人活动的地方,最里面一进,也就是第三进,有个二层小楼,该叫后罩楼,是先生全家住的地方,那院子也不小,太太在那儿种了好些花啊草啊的。”
说着话来到东跨院,一进去,团座太太就剩欢喜了。院门这边没有房间,北面有三间屋子,东面有两间,南面是临街的院墙,倚墙是一片绿荫荫的植物,就连在乡下长大的团座和太太,也一时竟道不出那植物的名字来。院中还有棵槐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