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试过,做一个王吗?为所欲为地行乐、屠杀、豪赌、骄奢、玩女人、扔女人,自由地高高在上,最爱的徒弟将你看做神,你在镜中瞥见自己,也觉得自己是神。直到那么一天,真正的神怒将你推下伪造的神坛,再爬不起来。睁眼闭眼,全是黑与疼痛。想抬身子,没力气抬,想抬腿,没腿抬。让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哭着背回家,“我求你了,师父,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办?”从此后,时时刻刻,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活着本身。污浊冰冷的炕上,困难地尝试着转一转脖颈、屈伸一下挛缩的关节——这感觉,活像沦落的王者,在卑躬屈膝地一寸寸打扫那曾属于他的肉体之宫殿,不知叫谁给霸占去了,留下的只有亡国的辱恨,想不尿在自己裤裆里都不成的辱恨!更可怕的是,就连遗忘也不获允许。你截断的双腿一直都在,瞧不见摸不着,可你对天起毒誓它们在。虚幻的脚趾脚背脚踝胫骨肌肉,以各种最惨烈酷刑的方式磨折着,没什么能像这些让你想死的痛提醒着你正在活着,没什么能缓解这些痛——因为痛的地方不存在,讽刺吧?每次瞧见徒弟累得半死地回来时,你都想给他一刀,为什么非得逼我活着?我救过你的命,为什么不能把死亡偿还给我?随后这孩子走上前,饿得脸色惨白,把阴着一大块淤青的手背去身后,人笑着,“师父,今儿可大好了?晚饭有兔子,叫丫头弄去了,怎么样,她没偷懒吧?”于是你也微笑,“好得很,臭小子你放心。”哪怕这么对话的时候,你也在想着自行了断:咬舌、抹脖子、刺心脏条条通往解脱的大道,太诱惑了。但,首先,你不能够这样对待这个被人抛弃、紧紧抓住你不放的孩子,不能够忘恩负义地拿你的死来明确告知他,他以最宝贵的爱与付出替你延长的生命,只是件折磨你的刑具。此外,对于你这样一个杀人无数的人来说,自杀?简直再没有比这更大的懦弱!做什么?服食下迷药,只为了在死亡的车裂中减少痛苦?不,你没这么孬,你会忍受这一切,高贵地,以被剥夺冠冕的王者的姿态忍受下去。
你对肉体丧权,仅代表着对外界丧权,美味摆在眼前,看起来,变成成堆的动物死尸;微风吹在脸上,由空洞的眼眶中直吹过去,毫无触感;身畔无数妖媚、悍辣、风骚的小娘们儿都不见了,一开眼,就是个干干瘦瘦的黄毛小丫头,不知倦地收拾来收拾去,半拖半抱,将你弄上轮椅,“师父,我推你出去晒晒太阳。”晒太阳?头顶上刺目的大光轮子,你自毁地盯着看,蔑视地直盯进死亡的眼睛里。
静静躺在这里,看日影一分分从东移向西,吃、喝、排泄、翻身、痛、睁眼、闭眼、噩梦、吃、喝、痛、排泄、痛、睁眼、翻身、闭眼、噩梦、痛、吃、喝、翻身、痛、睁眼、闭眼、噩梦这便是你的生活以及生活的全部,恶心、繁琐、无意义,死亡在床前关切地握住你的手,日复一日。黄毛丫头上前替你来换下身的尿布,你烦躁地自己去抽,污秽溅了点在她脸上。你歹毒而快乐地瞧着她,希望她有所反应,惊辱、发怒、尖叫、抽身就走,哪怕扇你一耳光,怎么都好,有所反应。可她只温和地用三根手指蹭去腮上的脏,“师父不受用了吧?真对不住,买米的人太多,挤了好半天才轮着我,回来晚了。”挽起了皱巴巴满是脏渍的袖子,弓腰,并不在污浊前屏息,拿热水一点点地替你擦,垫进刚从火上取下的干爽棉布。蜡烛正照在她脸上,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来说显得过分尖削的脸。一切打点毕,她抬起头,放下衣袖,冲你笑了笑。许多亮的碎屑自她瞳孔里纷纷飞出,溅在你脸上。你呆了一瞬,长久以来头一次有了除痛苦、愤怒、恶心之外的感觉,仿佛在目睹一朵花的开放。当然,你从不曾见过真正的花开,轰轰烈烈的半生中,有太多的人和事在等着你,豪宅中处处的鲜花盆景,盛开半开的,你绝不会有工夫去赏。但时间突然被痛苦放慢——每个动作、每场呼吸、每束思绪都被拉伸至极其漫长的生命中——你有了时间,去眼睁睁地看,一朵花开。渐渐地,你学会了去看这孩子如何在陋室中埋头做各种苦活儿,从早忙到黑。纤瘦的手上积满了子、泡、冻疮、划伤,树皮一样的糙。坐在窗根下打浆过的衣裳,打软,这样你穿起来舒服些。一大片阳光如件暖衣覆在她背上,她冻得鼻头通红,拖着条清鼻涕,半转过脸,高肿的手背沾了沾干裂出血的嘴唇,欢欣地笑,“师父,今儿天可真好。”你出神地望着她,这一无所知一无所有的孩子是朵花,无用的四肢既不会进攻,也不会反抗,不晓得自己移动。命运将她撒播于何处,她就认命地落脚:阴暗的死地,最肮脏的淤泥,充斥着油腻、汗垢、恶臭但只需每天这一小会儿连一刻钟都不到的阳光就够了,满足她不自知的生长、繁荣,无视令人作呕的存在的实质,安然地散发出一丁点香。你也微微一笑,“是,天真好,推我出去晒晒太阳吧。”
你愿意同她讲话了,像同一株植物、一条鱼讲话,她不懂,只会浅笑,把针在头发中擦一擦,犹如你话语的气息吹动了一片叶子或水波。这样很好。在经历过许多激烈的情感、生死别离的重压后,你就会明白,这样简单、不在语言层次上的回应有多好。你的心不再渴望挑拨、狂爱与厌倦,不,你的心现在如同你的肉体,残废地安躺于此,既不会进攻,也不会反抗,不晓得自己移动,如一堆坟土或粪土,动物性的践踏都不算什么了,留下个脚印就淡掉。但对于一株植物、一朵花,她落在你这儿,就会一寸寸地扎下根,长进你里头。你可以在内脏中感受到她根部生长的力量,深深地扎进来。
一个被阴谋推翻的王,囚于这肉体的水牢,无指望逃出生天,无指望复辟,有脚步声,狱卒的,带来又一场无休止的侮辱、刑讯、拷打——但这一切已不再能激怒你,你平静含笑地承受,因为你知道她在。砰砰砰忙碌的案板响、脏乎乎的小脸、汗水的酸臭、笑容、糙裂的手——是内部的力量,是由肉体外射入的阳光,你仰面看穿你的肉身,外面是她,将铁窗栅栏的条条黑影映上你的脸。你只是一堆粪土,不再怀冕失去的王冠,仅享受每天这一小会儿一刻钟都不到的温亮。
她用手比着自己的头顶笑,“师父,我又长高了。”你无话地笑望她,就这样,这样真好。因此当你有天察觉出她和他——可能只是一个眼神、一句话——反正你懂了。你不安地阴狡地刺探对徒弟还剩多少权威,睁眼说瞎话般,“我记得那天下着大雪,是吗?”他朝她丢了个眼色,“记不清了,应该下着雪吧。”你用个不搭边的名字,野兽划领地般心焦地占住她,整夜整夜的失眠跟频繁幻痛后,你下定了决心。耳鸣地听着蝉声,望向徒弟,重复:你说呢?你感到你的眼睛潮了,咬住早咬得变形的牙,眉头牢门一样锁死。你在做什么?从一个连命都献给你的孩子手中抢东西,利用他对你的爱与忠诚去抢他的东西?不过,阳光可以尽它喜欢地去照耀所有其他的花朵,一株花也可以被拔出来移植到别的土壤,可一滩烂泥,假若失去了生长在其中的花,那就只是一堆什么都不是的烂泥了。好了,小楚现下也懂了,懂得她对你意味着什么。你瞧见他震惊地凝望着你,知道你知道,知道这打小就教他男人大丈夫不许哭,在命运前也保持傲慢的师父正放低了一切向他乞讨。就像路边随便哪个断了腿的废人,拿秃光的肉棍子向着行人下跪乞讨,红着眼,沙了声音。孩子的眼睛也红了,一个字都没出口。他移开了目光,同样咬起牙,深吸了一口气,微笑,一切照师父的意思办。
可耻的,她被不宣于口地让给了你。你诚惶诚恐地尽力,一年年,用尽了全力。你从未待任何一个女人如此尽心,包括曾经的四位妻子与数不清的姘妇。你以为,或多或少,总能让她感到一点幸福、得到些补偿,可惜你错了。她是株植物,安插在你这里,不能跑不能叫,但你无法阻止她每天悄无声息地转动着娇弱的花瓣,遥望她自己的阳光去。无数次,你瞧见她痴痴地注视着抱住你跟她的孩子的另外一个男人,在想象这孩子是属于他跟她的。夜里,没有阳光的时候,她的花瓣就会牢牢闭合,连一丝缝隙也不会给你留下。你尽可以怀着让爱胀痛的身体去抚摸她,但所能感到的,只有她的嫌恶,她挡开你的手,用他送的镯子圈着——苦涩到极限时,你也想与她分辨,“假如我还是从前的我,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让你死心塌地,就如所有的女人一样”,可你什么都没说,只讥讽地笑了。假如你还是从前的你,你压根连看都不会看这小丫头一眼。你由以前昂扬七尺的视野矮下来,矮到了只有轮椅背这么高,由站着到坐下,于是,她即成你唯一所见。死亡不能践踏你的尊严,她能。哪怕她变得刻薄、难伺候、谎话不离口,常常无故地使性子打丫头、指桑骂槐,完了又内疚地甜甜笑着,端过药哄你,“老爷子张嘴,来嘛,我尝过的,不烫。”你依然情愿。你使她不快乐,自己也一样不快乐,逼狠了,不得不找点尊严去。在外面,一夜夜地狂赌滥嫖,三十二张牙牌三门押注,在哪个妓女身上都行,一回家瞧见她就不行。你总幻听她伏在你腿上伤痛欲绝地悲泣,因她所爱的人爱的是另一个。你断掉的腿越来越疼,这回是骨头一小段一小段地被火钳子夹断,数十万根缝衣针一刻不停地在肉里搅。可即便如此,你从没停止过爱她。她的失去慰藉着你的失去,她无声的忍受见证着你无声的忍受,她坚强的、永不折断的根在你身体内尖利地钻动、翻刺。
现在,还有不到半刻钟,你的痛苦就要完结,渴望已久的安宁终将降临。而你一生中,从不曾这样充满信仰与感激。最后半刻,她说她要陪着你,一起死——作为一个妻子。就这一句,你得到了一生的意义。对,你完全不觉得不值,既然千万代流逝的人,也不过只打磨出几则流世传奇而已。一滩烂泥,可以重归于尘土了,但她不行。必要的时候,你只能像这样剖开腹脏,透皮透骨地拆穿自己,放她走!
绰灯自上照映着,下方的人物单薄似影。夏雪口在动,拗口令,拗不清,“小楚,他,知道,你知道,他,他也知道,你,他知道”
秦允熙的面上散出了回光返照的神采,“小雪,我还是同一句话,如果说是为了遇上你才让我弄成副样子,我一点也不后悔——也许,你当初让我喝下那碗药就好了。”
恐惧地,她重新望向他。好多蝉在“知了,知了”,怎么除了她,全天下谁都知了。尽管很想再握一握夏雪的手,秦允熙却已半根指头也动不得了,腹腔内挣裂的脏器在疯狂淌血,他只能尽量,说得快一些,“傻丫头,我害了你一辈子,是我让你看着自己爱的男人在你眼皮子底下娶妻生子,让他叫你娘。你该恨得一刀杀了我才对,怎么能陪我一起死?走吧,快走,好好照顾墨儿,替我告诉小楚,他这个徒弟,是我秦允熙这辈子最大的骄傲!”血沫不断地涌出嘴角,发音变得含糊,“走,走!”
外面不晓得又怎么了,乞丐在哄笑。有个女声尖叫着,“哎呀,帮主你真坏!”房间内好冷,夏雪麻木地磕碰着四肢,从地上爬起。手掸了掸裙子,不再朝秦允熙看一眼,摇摇摆摆地站直了,向外走。秦允熙始终面带笑意,缓涩地眨了一下眼,目送夏雪离开,感受着腹腔深处所有的内脏被她拖出,漫长、缠绵、污浊,绊住了她。她笨拙地调整了下步子,迈过去,接着走,一地都是他自己的血。门帘子打开了一角,郁黑的天,有些白絮子纷飞着。他昏聩地辨认清,笑了。“小雪,你走的这天,真的下雪了。”
“美阎罗!”贺健翔潇洒地铁棍一挑,进门,“我丐帮待你可算是仁至义尽了吧,眼下——该你报答我了!”棍头直指,带着劲风停在了秦允熙的鼻尖前,但他眼都不眨,带丝笑斜靠在轮椅背上,嘴角挂着一抹血,阴染肩头。
贺健翔一下子后退半步,又跳回去,“美阎罗,美阎罗,美阎罗!”伸手去秦允熙的鼻下探探,仰面看看屋顶,又低头看看对方,后折腰椎大吼一声。岳如花在乞丐群中紧握利剑,“这老贼、他、他,死了?”
贺健翔满面青黄,棍子刷一下横置到秦允熙身前,“美阎罗!美阎罗,你少给我装孙子啊,你他娘的耍我是不是,啊?美阎罗,你看着我,听见没有?看着我!”脸孔全部走样,手腕抖动着,竖过棍子头去拨秦允熙的头,“美阎罗!美阎罗!美阎罗你看我一眼,算本帮主求求你了还不成吗,啊?本帮主找了你十四年了,让你看我一眼总不过分吧!你看着我,你抬头看着我,我是贺冲天的儿子,我是丐帮第五十九代帮主,听见没有?啊?我是丐帮帮主贺冲天的儿子,我现在要替我爹报仇了,你现在就给我活过来!我命令你,你听见了没有,啊?活过来,看着我,让我亲手杀了你。美阎罗!美阎罗!美阎罗!我操你十八代祖宗,你抬起头来看着我!”
唾沫星喷在秦允熙的肩上、面上、头发上,鬓角已现斑白。昏红如血的灯光下,锋锐的五官柔和下来,像座被雨水冲糊了铭文的老墓碑。
贺健翔眼中强光闪耀,两手高高地抡起了铁棍,骤地怒砸而下,“我让你装死!让你装死!让你装死!让你装死!”末一字歇斯底里地狂哮出来,绕梁许久。秦允熙的尸身遭到一棍棍横擂,受一棒子朝起一弹,轮椅也受力,向后滚,碰到了后面的石桌便又往前弹上一尺,再叫一棒子砸回去血渗了满襟,白森森的骨头外露,人变成了稠糊液状,躯体塌陷,向下淌。贺健翔依旧不停手,半笑半哭,嗥叫着。上来两个手下,“帮主,帮主别打了,这老贼死了,帮主!”
老毛边扯劝失控的帮主边主持局面,“钱通山、白岚,你们俩过来拉着帮主!如花!如花!你去把这厮的头割下来!”
“对!割下来!把他的头割下来!拿去喂狗!全剁碎了,连骨头渣子都拿去喂狗!”贺健翔在四五个帮众的手中踢打,属下拽着发疯的帮主,好几个明显地露出不屑的神情。岳如花却如听圣旨,刷地抽出剑,大步上前,旋过了沾满残肉的轮椅,一手揪住秦允熙的头。
血雾仿似光线四射,染了一屋子。
天幕灰黑,雪片刺刺地扎上脸,江楚寒狂奔。适才那个贼,定是将他引开的诱饵,有人对锦瑟他们不利,抓住了他们,好再来对付他!他想什么呢?明明晓得要出事还生赖在这儿不肯走,总想再多看见家里人一天两天三天——他早该滚回自己的老窝去的!锦瑟他们要落在哪个仇家手里猛地冲进大厅,刹脚一望,整个人就全软在门上。后背叫跑堂的撞了一下,“这位爷,麻烦您让一让!”面上泛起一丝笑,晃进去落座。
墨儿小手扑撸扑撸,弄掉大哥眉毛上的雪粒,喜形于色,“外面下雪啦?”“又张口就称你母亲名讳。”“娘说不要紧,她说这怪爹给她起的名字不好。雪大吗?”“大啊。”笑着夹起一筷子菜,递进小弟口中。墨儿嚼得嘎吱乱响,“哥,你明儿带我堆雪人吧!”“成,看够不够深。小二,小二!添水!”把手伸去台面之下,偷攥妻子一把,“冷不冷?”
锦瑟笑睇着他摆摆头,抽出手往桌面上一叩,冲墨儿抱个拳,“这位小兄弟,咱们再来过!”
墨儿闷着满口吃食,唔唔唔,“这位姑娘请!”哥儿俩好啊,七个巧啊,八匹马啊,九重阳啊江楚寒一只手托起下颌,分开了手指挡住脸,看向左又看向右。墨儿抓着锦瑟的手,为了输赢还在扯皮,两个人的笑声脆甜。小二拎过来个热水吊子,提高加水,滚热的白雾蒙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