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这是大爷打发人送来的。”来到跟前,先放下个纸包,“说这是才得的上好胡家阿胶,真正的沂蒙驴皮、阿井水熬的,让今儿就给奶奶吃上。又说怕奶奶胃口不好,叫人送点菜。”微笑着去掉了外面一层布罩,露出一只三层的花梨木食盒,抽掉钎子打开盒盖,挨层抬开来看。里头盛了有牛乳蒸嫩羊羔、面筋炒鹿脯、鸡油花卷、奶油松瓤卷酥、糖腌玫瑰卤,另有一小碗酸笋鸡汤。翠娥捂着嘴笑,“要说爷也忒婆妈了,什么新鲜东西,就算厨房做不好,吩咐一声去外头馆子要来便是了,大老远还特特地叫个人送来。哎呀,是了,”手一伸,探入怀内取出封信,“还有封信。”
锦瑟才笑着看半热的菜,心一凉。他是自来连个字也懒得写的,更不用提长篇大论地写信了,想来定是有什么要事,抓过信就扯封口。翠娥一旁弯着腰叠食盒,“奶奶这阵子还不饿吧,我拿去厨房叫史婶子热热,一会子等中午摆饭再吃。”
锦瑟单嗯一下,急拽出信纸展开来,心急火燎地一眼跳过抬头的“锦瑟卿卿爱鉴”六字,看到接下来一句,冲口而笑。但见也无文言对仗,白纸黑字大言不惭一长串地就敢往上写:“我昨夜在如意赌坊陪人推牌,没吃多酒,放心。现在东兴楼等人,想你。锦瑟乖乖吃好饭,穿暖,晚上等我回家。”一个大墨点子溅在家旁边,往下又续,“家书不得叫他人得见,否则我将无颜面苟活于人世,千万千万。”下面署名龙飞凤舞地挤做一团,“你家账房先生上”。末了还人模狗样地压个章。
锦瑟将信朝心口一摁,上不来气地一通狂笑,发中的金镶玉步摇摇摇欲坠,泪滴也迸出来,垂珠般地乱闪。翠娥刚走出几步,又疑惑地折回,“奶奶,奶奶,您没事吧?”锦瑟只管持信摇摆,发落她去,又咳嗽又喘了好一阵,方略静下。待要再看,一阵凉风簌簌刮过,吹得信纸回扣在手。也不知回屋,背一拧挡住风,由头至尾再看一遍。从前又耍小性又撒泼地才逼他提笔写过仨字,还是大名,若干闲字码在一起,可是百年难得一见。要说真有多丑也不见得,章法间架都在,只是个个拘着团着没长开,简直像张百子图,一个字一个字戏弄扭碰地搡在一起,还经常这一个的胳膊伸长了去揽那个,这边的腿就踹在那边头上,个个牙都没全呢。锦瑟起先瞧着还乐,慢慢笑容也就淡了,伸出手,拿指尖轻抚过江楚寒的字。
在那双久经磨炼老辣深沉的眼睛后,总住着个低等出身的笨孩子:懦弱而自卑地背着手,唯恐行差踏错一步,惹人嘲笑,“将无颜面苟活于人世”,锦瑟又笑了,红着眼眶,膝盖发沉。如今他总算肯毫无戒备地坐进她怀内,晃荡着没鞋穿的光脚,以最土的土话与她倾诉,不怕她笑话他的乡音,即便她笑话,他也会挠着脑袋呵呵笑,绝不会质疑她的善意。她笑着拿手摁住了腹部,自窗内望出去,两副江楚寒的眉毛眼睛嘴巴和臭脾气,一个大一个小,冲着她笑。她也对她的丈夫儿子一笑,低头接着做她的针线。锦瑟带着笑,潮着眼,收回搁在小腹上的手,细心地叠信。发梢被风吹去前面,一并沙沙地摩挲家书。
十月月末,再往家送什么吃的,尽管拿布包着罩着,送到也都凉透了。这日江楚寒又在东兴楼请人吃饭,结果那头临时有事来不了了,一下空出整个晚上,干脆派人去家中将锦瑟和墨儿接来吃新鲜的。一乘暖轿把人送到,锦瑟一个人带着丫鬟来了,解释说墨儿正跟两个伴读玩到兴头上,死活劝不动。江楚寒一笑便也罢了,叫上一桌她爱吃的菜,包厢里独留紫嫣伺候,夫妇俩安安静静地吃饭话家常。
锦瑟可是许久没同丈夫单独吃过一顿正经晚餐了,兴奋地说个不停,家中芝麻大点的事情也抬出来汇报,又撒娇说身子不舒服,再唠叨一通墨儿最近的糗事劣迹,自己如何与之斗智斗勇才能制伏,最后方填了满嘴地问:“你呢?昨儿又干什么坏事了?”
“别提了!”江楚寒牙一龇,“还好我昨儿晚上没回家,要不你非跟我急不可!”“怎么啦?”
“昨儿替人解决了点事,晚上吃饭,操他妈的,说顺嘴了说顺嘴了,吃饭,人把兄弟领过来排着队地敬我。好嘛这下,下来最起码得有快三斤。喝到最后我是真不行了,硬挺着把大家都送走,脚都已经不是踩棉花,是连脚都找不着了!我心想,得,这还回什么家呀!直接就去旁边赌坊楼上,门一闩,倒床上就死过去了。”
小丫头紫嫣站在桌边服侍吃菜,一看爷的茶杯空了,笑着提壶添水。胸脯挨得稍近了些,奶奶边听着爷掰扯,也要忙中偷闲瞪她一眼。
江楚寒扒进几口米饭,“早上醒来,嘿!媳妇,你猜怎么着?我就躺在自己吐的东西里头,满床都是,弄了我一身,那味儿!我这赶紧爬起来叫人烧水洗澡,还好赌坊里扔的有衣裳,要不今儿都没得穿!”锦瑟发出怪声音,又扇鼻子又捂嘴,“你就不能同他们说你喝不下了?”“没用!你同人家大哥喝了,小弟敬酒你能不喝?今儿我胃疼了一整天。你以为我多舒爽哪!”“那还了得?人家叫你喝你就喝啊?”“这回不一样,没办法,平常不会的。”“什么不会?你说说你哪次回家不是醉醺醺的?”
“那是回你跟前了,我在外头都端着劲哪!上有大哥下有小弟,哪敢有一点失态,说错一句话啊?所以每次只要觉得不能再喝了,我就一口都不喝了,谁说都不管用。”
“泰哥叫你喝你也敢不喝?”“你干吗非等着泰哥叫你喝啊?我就满桌子拣一个最好翻脸的跟他翻脸,大哥们旁边看着也就明白了,不会再为难你的。”锦瑟咯咯直笑,“你都怎么翻脸啊?”“啊?”笑着给她搛菜,“再吃点。比方乌鸦非说要敬我,我就说不能再喝了,他说江哥您随意就喝一点,我说半点也不能再喝了,他说那今儿我他妈是没脸的了,我说兄弟不独你没脸,今儿就他妈玉皇大帝来了也没脸!他说那九哥叫你喝你也不喝,我说九哥那么体谅大度,就他妈不会叫我喝。乖,你甭老瞪我,我这么多‘他妈的’都是当时说的,我就跟你学一下。然后乌鸦就说那不行,就喝到我这儿不喝了哪儿行,我说有什么不行?不行我走,我他妈回家找我女人睡觉去!”
“呸!”偷朝紫嫣滑上一眼,锦瑟臊得满颊通红,举手在江楚寒额角一戳。他笑,筷子敲敲她的碗,“快吃,一会子凉了。紫嫣,给你奶奶盛碗羹。”“那要是你这么说了,还有哪位大哥偏要你喝呢?”锦瑟接过汤碗,吃上一匙。“不会的。”
“万一呢?”“没有万一。”“你怎么这么确定?”
“人大哥坐在那位置上就不会张这口。”“为什么?”
“傻孩子,这做什么事说什么话,全看你坐什么位置上,屁股管着嘴哪,没哪位大哥会这么掉价自讨没趣的。”望着她笑笑,复朝地下的古铜钵盂一瞄,“紫嫣,去叫他们再拢个火盆进来。”
“你冷啊?”锦瑟讶异。“我看你冷,吃半天了手还是凉的。”脸一扬,“去啊!”“嗳。”紫嫣忙答应,出去把包厢门带严了。江楚寒执壶,又朝锦瑟杯中添些热水,“先握着暖暖手。哦,过几天还有一档子事,可能我得出门一阵。”未曾拢住茶杯,锦瑟的手就大军撤退,战利品一样带走了一脸笑。“你就看不得我高兴还是怎么着?就不能等好好地吃完这顿饭?!”江楚寒手握双箸不动,一贯的受责备的神情,黑眼仁又不着下眼边了,上翻着探瞧。他越来越怕说出类似的话:要出门、今天不能回家、现在马上要走、可能得好几天才能回来这些锁链似的词句,把他拉犯人一样从锦瑟身边拉走,有罪,怎么都错——他不知道怎样才对。不趁着她心情正佳,难道等她刚呕过没好气的时候雪上加霜?他不是不明白锦瑟委屈,在他们间的杆秤上,她挥霍地一朝朝一暮暮地往上放,而他,似个小商贩一样抠抠缩缩,一回放上一个空闲的午后,下一回再来点睡前的小谈,或像今天这样,临时的半顿饭。他没详说昨天所解决的那点事情是什么,她也无需知道,无非刀与血,阴谋与拼命。一刹间,江楚寒一个字也不想说。他累,而且胃疼,疼得快死了。
锦瑟看着江楚寒的样子,放低手,指甲刮着椅上的咏梅坐垫,丝绣的梅花一朵朵。她的爱,无非是这样一只精致的椅垫罢了:坐在某个位置上,被迫承受着比他更高位置的一个个不喜欢的屁股的压迫,迎来送往,带褶地赔出一脸笑。关起门,才敢把满腔里抑不住的恶心呕出来,在一床的恶心中打鼾熟睡。锦瑟叹了口气,她不想——像方才这样——以怀孕的沉重身体一屁股坐在他心上,她不愿意再给他任何重量了。如若非要给的话,她至多是一朵朵的丝绣梅花,开在窗外、开在他身上,在常年的春暖夏热秋凉中苦守着苦寒的来临,在诸多的屁股与恶心中,给只属于她的寒一丁点香。若真只是丝绣的,那就一丁点香的象征。
他们同时举目正视对方,“对不起。”沉默半刻,二人各自轻轻失笑。
看着锦瑟的一张笑脸,江楚寒自觉胃绞痛已轻了许多,“啧,你现在这脾气,随肚子见长啊。”
锦瑟语调简慢,“开玩笑!龙会黑龙舵义南堂江堂主亲儿子他亲妈,还不能有点脾气?!”
江楚寒抖着肩膀笑得更开,再一次伸手去暖她的双手,自语一句,“紫嫣这丫头敢是逛去了,叫她弄个火盆这么半天不回来。”正说着,门响了三下。
“进。”进来一个饭庄的伙计,恭恭敬敬打个千儿,“江爷,沈爷在楼上,请您过去一趟。”
江楚寒放开锦瑟的手,“泰哥在这儿?”“是。沈爷正与严大人在楼上吃饭呢,听说江爷在楼下,说请您上去说几句话吃一杯。”
筷子一搁,江楚寒转向锦瑟,“先坐会儿。”随着伙计一路行出,过回廊,进大厅,上楼梯。伙计在前长手引路。江楚寒信目朝他一掠,收回眼神再瞧一眼,闲闲而问,“你是新来的吧?”“回江爷,正是。”
“来了多久了?”“刚十来天。”
“哦,我记起来了,前几天白麻子请客你就在旁边伺候来着不是?”“没错,小的就在——”“在”字未落实,人已被江楚寒一手横扼住颈口,扯拖着便往下冲。厅堂的客人们正吃菜,又吃一惊,眼见一名佩刀男人,拽着个小二风驰电掣一般啸过。一层稀薄的白色哈气,自己吐出的,蒙蔽在江楚寒的鼻目前,暗中的短廊如永不到头——白麻子请客他出席了,所有店伴他都记得,这一个,从未见过——身后是一个死沉的骗子,沉得像个噩耗。包厢门半敞,半碗羹汤,墙上一幅观音画,画下立一尊观音象。屋里的活人,他的锦瑟,不见了。夏末茶园之热度轰隆一下滚遍全身,江楚寒一回头,掐着小二狠撞上墙,“你们把人弄哪儿去了?说!”小二不说,单以狞笑诉说着快意。
江楚寒抓过对方右手,一把攥住了一根食指,朝后撅,“说。”小二带笑咬紧了牙关,是嚼碎了事先藏含的丸药,血从嘴角延下,复仇的毒。
东兴楼与楼前的一条路极速被封锁,客人、行人、经过的马车轿子无一例外都遭到了搜捕。江楚寒亲自查验了五六辆车轿,还扣住了几个可疑的路人审问。一无所获。伙计下属们个个冻得鼻涕横流,归来,青着脸孔汇报,“回江爷,没有。”“江哥,没见着嫂子。”
大饭庄前大路宽阔,稀疏的人流鬼影似流过,密集的是初冬的暗。几天前刚下过雪,雪霁不久,空气冷而清冽。江楚寒一手分开手下,立在街头张皇四顾,牛似的狂喷着哈气。不知怎么回事,他恍惚得要命,身体不在这里,在十几年前的一个角落,左肩带着只流星锤砸出来的伤,一个人蜷缩着躲避追捕。少年时的他极力憋住粗重的呼吸,抬起手,去抹一直朝眼睛里流的酸重的汗珠子,张大眼,直盯着晃动在周围的灯笼光,竖起耳朵聆听围猎者的脚步声。肩头的血洞不停地淌着血,浸湿了单薄的冬衣,给他布满冷汗的躯体带来一丝温暖。他不再疼了,眼皮子朝下坠,想睡过去,想,但知道绝对不可以。家里头还有师父和丫头等着呢。少年举起右手,攥成拳,往左肩的血窟窿里捣进去,绞动。就这样,他不再想睡过去了,剧痛使他清醒——剧痛来了,就在这暗地,由肩头到心脏。东兴楼前微弱散乱的行人的脚步,他的追捕者们来了,那摇摇晃晃的灯笼光,从十几年前直往他身上照过来了。他们找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