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平常读古代诗人的集子,最希望得到编年的本子,因为容易了解诗人的行迹、交游,处处易于与当时的社会政治形势联系思考,因而也更便于知人论世。我们读古人书,更重视好的“笺注本”。而重“笺”尤甚于“注”。“注”的是古典,能解决识字问题,却不能知人论世。至于今典,即作者同时代的人和事,有的见于记载,有的就不见,甚至只藏在作者的心底,旁人和后人是无法知道的。“笺”即就记载中的旁证加以推论,工作做得好,是可以揭露部分真相的。但这到底不如作者自己的说明来得珍贵,这就是我们更加重视作者自注的原因。(黄裳《珠还记幸》,有删节)
作者自注的确宝贵,如宋梅尧臣《汝坟贫女》等叙事诗,往往有小序说明作诗缘起,姜夔的词也多有长序,对读者赏析大有裨益。不过肯做这种有心人的作者并不多,所以到头来读者还得借助专家的笺证,才能有所发明。如陈子昂《感遇》有一首写得很朴拙的诗:乐羊为魏将,食子殉军功。骨肉且相薄,他人安得忠。吾闻中山相,乃属放麑翁。孤兽犹不忍,况以奉君忠。
诗中包含两个历史故事,即“乐羊为魏将攻中山(国),中山烹其子而遗之,乐羊食尽一杯。魏文侯赏其功而疑其心。(中山君)孟孙猎获幼麑,使秦西巴持归,其母随而鸣。秦西巴不忍,纵之,孟孙以为太子傅”。然而此诗并非为咏史而咏史。陈沆笺曰:“刺武后宠用酷吏淫刑以逞也。……武后天性残忍,自杀太子宠、太子贤及皇孙重润等。《旧唐书·酷吏传》十八人,武后朝居其十一,皆希旨杀人以献媚,宗室大臣无得免者。武后尝欲赦崔宣礼,其甥霍献可急之曰:‘陛下不杀崔宣礼,臣请殒命于前。’头触殿阶流血,示不私其亲。是皆有食子之忠,无放麑之情矣。孰不可妨乎!子昂尝上疏极谏酷刑,又请抚慰宗室子弟,无复缘坐,俾得更生,毋致疑惧,即此诗旨。”以史证诗,可谓得其情实。好的笺注,有益于解诗,类如此。
【赏析示例】
国殇(战国)屈原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gǔ)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凌余阵兮躐(liè)余行,左骖殪(yì)兮右刃伤。霾(mái)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桴(fú)兮击鸣鼓。天时怼(duì)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出不入兮往不返,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虽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在屈原《九歌》中,其他诗篇所咏皆天地神祇,这一篇独咏人鬼。“殇”指未满二十岁而死的人,“国殇”则特指为国捐躯的将士。
战国的秦楚争雄战争,从怀王后期开始,屡次以楚方失利告终。《史记·楚世家》记载:“(怀王)十七年春,与秦战丹阳。秦大败我军,斩甲士八万,虏我大将屈匄,裨将军逢侯丑等七十余人,遂取汉中之郡。楚怀王大怒,乃悉国兵复袭秦,战于蓝田。”“二十八年,秦乃与齐、韩、魏共攻楚,杀楚将唐眛,取我重丘而去。”“二十九年,秦复攻楚,大破楚,楚军死者二万,杀我将军景缺。”“三十年,秦复伐楚,取八城。”(顷襄)元年,秦攻楚,“大败楚军,斩首五万”。由此可见楚国在抗秦的战争中伤亡的惨重。而当时楚国的士气民情并不低落,在怀王入关而不返,死在秦国后,民间就有“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口号。屈原这篇追荐阵亡将士的祭歌,就反映了这样一种同仇敌忾和忠勇的爱国激情。
全诗可分两段。第一段从“操吴戈兮被犀甲”到“严杀尽兮弃原野”,描绘严酷壮烈的战争场面。诗一开始就用开门见山、放笔直干的写法:战士们披坚执锐,白刃拼杀。古时战车,作用有如坦克,双方轮毂交错,“短兵(相)接”。诗从战斗最激烈处写起,极为简劲。在这个“近景”描写后,诗中展开了一个战场的“全景”:旌旗遮天蔽日,秦军阵容强大,敌若云,箭如雨。处于劣势的楚国将士却并没被危险与敌威所压倒,他们争先恐后,奋不顾身,其勇猛有逾于困兽,但终因寡不敌众,被敌方冲乱了行列与阵脚,楚军陷入被动。诗人用了“特写”式笔触着力刻画楚方主将:他高踞战车之上,身先士卒,临难不苟。他的左右骖乘一死一伤,车轮如陷泥淖,驷马彼此牵绊,进退不得,却继续援槌击鼓,指挥冲杀,直到全军覆没,流尽最后一滴血。
“严杀尽兮弃原野”,是一个“定格”的画面:战场上尸横狼藉。喊杀声停止了,笼罩着一片死样的沉寂。楚国将士身首离异,然而还佩着长剑,挟持秦弓——这“秦弓”是夺到手的武器。敌人胜利了,但是“杀人三千,自损八百”,这是一场令其思之胆寒的胜利。楚军失败了,这是一场令人肃然起敬的悲壮的失败。诗人通过有限的画面,表现了意味极为丰富的内容。诗中主将的遭遇,容易使人想到项羽《垓下歌》的前两句:“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然而《垓下歌》的结尾是软弱无力的,远不能与《国殇》的结尾相提并论。任何的徒呼奈何,泣血流泪,都是愧对烈士英灵的。
诗的后段,用了一种义薄云天的慷慨之音,对死国者作了热烈赞颂。“出不入兮往不返”二句,与荆轲《易水歌》同致,“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是以身许国者共有的豪言壮语。烈士们用鲜血实践了他们的誓言。他们死不倒威,死而不悔,可杀而不可侮。他们生命终结而精神不朽,到了另一个世界,也仍是出类拔萃的“鬼雄”!与诗发端的开门见山相应,结尾是斩钉截铁,令人振奋的。“鬼雄”也因而成为一个现成的诗歌用语,宋代李清照《绝句》就有“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名句。
《诗经》中以战争为题材或背景的作品,除《大雅·常武》中少量文字外,一般只写出征的一方,如《秦风·无衣》仅言“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小雅·车攻》仅言“我车既攻,我马既同”、“之子于征,有闻无声”,都未及正面的接仗。《国殇》中却大写秦人狂风骤雨的凭凌,楚军浴血奋战与抵抗,两军短兵相接的激战,在战争诗的创作上谱写了全新的一页。《国殇》紧凑而凝练,具有较强的艺术概括力。有人认为诗中的战将非泛写,是指战败于丹阳之战的屈匄。其实诗人所祭颂的乃楚国历来之“国殇”,并不限于一战。诗中集中描写一场浴血奋战的场面,运用了类蒙太奇的语言,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
在诗中,作者没有丑化敌人,相反的,对敌方力量的强大作了夸张的描写,“疾风知劲草”,这样写对阵亡者的大无畏精神恰恰起到了有力的衬托作用。《国殇》一扫楚辞惯用的香草美人和比兴手法,通篇直赋其事,造成一种刚健朴质的风格,在《九歌》中独树一帜。“国殇”一词,后来就成了为国捐躯的烈士之代称。
【按语】
这首诗中敌强我弱场面,有其特定历史背景,赏析不能脱离这个背景。
江南逢李龟年(唐)杜甫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大历五年(770)作于长沙。李龟年是开元天宝间著名歌唱家,《明皇杂录》云:“开元中,乐工李龟年善歌,特承顾遇,于东都洛阳大起第宅。其后流落江南,每遇良辰胜景,为人歌数阕,座中闻之,莫不掩泣罢酒。”杜甫年轻时出入于洛阳社交界、文艺界(翰墨场),曾多次领略过李龟年的歌声。昨天的大名人,今日的漂泊者,猝然相遇,慨何胜言。诗人将可以写成大部头回忆录的内容,铸为一首绝句,然二十八字中有太多的沧桑。
岐王是玄宗御弟李范,崔九是玄宗朝中书令崔湜弟殿中监崔涤,这两人的堂宅分别在东都洛阳的崇善坊、遵化里。他们都是礼贤下士、在文艺界广有朋友的权贵人物,其堂宅也就自然成为当时的文艺沙龙。大歌星李龟年、洛阳才子杜甫都曾是这里的座上客。所以只一提“岐王宅”、“崔九堂”,当年王侯第宅、风流云集,种种难忘的旧事,就会一齐涌上心头。“寻常见”又意味着后来的多年不见和今日的难得再见,“几度闻”意味着后来的多年不闻和今日难得重闻(杜甫该是从那变得悲凉的歌声中发现李龟年的吧)。意味深长的是,当年没人会给“寻常”的东西以足够的重视,而今失去随时相聚的机会,相逢的经常性(寻常)本身也就成了值得珍视(不同寻常)的东西了。这就是沧桑之感。
后二句写重逢,和以前的“寻常”和“几度”相呼应,是今日的“又重逢”。表面的口气像是说在彼此相逢的次数上又增加了一次,事实却不像它声称的、如同春回大地的那样简单。江南的春天的确照样来临,然而国事是“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身世是“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如此重逢岂容易哉!今日重逢,几时能再?李龟年还在唱歌,然而“风流(已)随故事,(又哪能)语笑合新声?”(李端《赠李龟年》)他正唱着“红豆生南国”、“清风明月苦相思”一类盛唐名曲,赚取乱离中人的眼泪,盛唐气象却早已一去不返了。这恰如异日孔尚任《桃花扇》中《哀江南》一套所唱:“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诗中“落花时节”的“好风景”,却暗寓着“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的沧桑感和悲怆感;四十年一相逢,今虽“又逢”,几时还“又”。
诗当是重逢闻歌抒感,却无一字道及演唱本身,无一字道及四十年间动乱巨变,无一字直抒忧愤。然“世运之治乱,年华之盛衰,彼此之凄凉流落,俱在其中”(《唐诗三百首》),这才叫“不著一字,尽得风流”。
【按语】
这首诗无一字道及演唱本身、无一字道及四十年间动乱巨变、无一字直抒忧愤,然世运之治乱、年华之盛衰、彼此之凄凉流落,俱在其中。读这样的诗,不知人论世行吗?
听弹琴(唐)刘长卿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
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
诗题一作“弹琴”。《刘随州集》为“听弹琴”,从诗中“静听”二字细味,题目以有“听”字为妥。
琴是我国古代传统民族乐器,由七条弦组成,所以首句以“七弦”作琴的代称,意象也更具体。“泠泠”形容琴声的清越,逗起“松风寒”三字。“松风寒”以风入松林暗示琴声的凄清,极为形象,引导读者进入音乐的境界。“静听”二字描摹出听琴者入神的情态,可见琴声的超妙。高雅平和的琴声,常能唤起听者水流石上、风来松下的幽静肃穆之感。而琴曲中又有《风入松》的调名,一语双关,用意甚妙。
如果说前两句是描写音乐的境界,后两句则是议论性抒情,牵涉到当时音乐变革的背景。汉魏六朝南方清乐尚用琴瑟,而到唐代,音乐发生变革,“燕乐”成为一代新声,乐器则以西域传入的琵琶为主。“琵琶起舞换新声”的同时,公众的欣赏趣味也变了。受人欢迎的是能表达世俗欢快心声的新乐。穆如松风的琴声虽美,如今毕竟成了“古调”,又有几人能怀着高雅情致来欣赏呢?言下便流露出曲高和寡的孤独感。“虽”字转折,从对琴声的赞美进入对时尚的感慨。“今人多不弹”的“多”字,更反衬出琴客知音者的稀少。
有人以此二句谓今人好趋时尚不弹古调,意在表现作者的不合时宜,是很对的。刘长卿清才冠世,一生两遭迁斥,有一肚皮不合时宜和一种与流俗落落寡合的情调。他的集中有《幽琴》(《杂咏八首上礼部李侍郎》之一)诗曰:“月色满轩白,琴声宜夜阑。飗飗青丝上,静听松风寒。古调虽自爱,今诗人多不弹。向君投此曲,所贵知音难。”其中四句就是这首听琴绝句。“所贵知音难”也正是诗的题旨之所在。“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诗咏听琴,只不过借此寄托一种孤芳自赏的情操罢了。
【按语】
知道唐代音乐变革的社会背景,对理会诗人的心情是大有帮助的。
贾生(唐)李商隐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贾生”即贾谊,西汉著名的政治家和文学家。他少年得志,跻身高位,却又遭遇谗逐,贬谪长沙,对屈原怀有很深的同情。前人咏贾谊,多就其贬谪长沙一事抒发感慨。这首诗却与众不同,选择贾谊别一事迹咏之。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这两句陈叙贾谊与汉文帝宣室晤对之事。原来汉文帝迷信,在祭祀活动中有一些事弄不明白,想到贾谊博学,遂将其从长沙召回,秘密接见于宣室——未央宫前殿正室,向他请教。接见结束后,文帝情不自禁地说:“我很久没见到贾生了,自以为胜过他,今天知道不如他。”事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贾生才调更无伦”句,就是模仿汉文帝的语气。作者先把宣室夜对定位为“求贤”——而求贤若渴,又是明君成事,明君所以为明君的必要条件。“逐臣”固然不幸,而受知于文帝,照理又是幸运的。不过,这一笔只是欲抑先扬,为下文造势。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这两句揭示宣室晤对实质上的荒诞不经。“夜半”点明宣室晤对的时间,暗示这是一番秘谈,而且时间谈得很久。表明文帝对贾谊的倚重。“前席”指汉文帝在交谈中,情不自禁地在坐席上向前挪动位置,与贾谊越靠越近。表明文帝与贾谊谈话的投机、态度的虔诚。然而,“可怜”与“虚”(徒然)字作成的感叹,却使“夜半前席”从根本上动摇了。最后,以“不问”与“问”作成唱叹,反跌极重。“问鬼神”,指汉文帝在宣室请教贾谊的内容,其目的不外乎求上天神灵确保社稷的平安。然而,“子不语怪力乱神”(《论语·述而》),儒家政治理念一言以蔽之曰“保民而王”(孟子)。君臣对晤,理当以苍生为念。而“不问苍生问鬼神”,就从根本上颠覆了儒家政治理念,则其追求则无异于缘木求鱼。“逐臣”贾谊的幸乎不幸,也就不言而喻了。
中国古代有个寓言叫南辕北辙,大意说一个赶车的,方向错了,却强调他车马好、态度虔诚,结果离他的目标越来越远。“不问苍生问鬼神”,就是一个方向性错误;“贾生才调更无伦”,就是一乘好的车马;“夜半前席”,就是虔诚的态度。请问,文帝能接近他的目标吗?全诗谓君王虔诚固然大好,但若舍本逐末、南辕北辙,则枉然有此虔诚也!三句先置一叹以为悬念,末句方补叙理由,便饶唱叹之音。清人施补华谓其“以议论驱驾书卷,而神韵不乏”,就是这个缘故。
【按语】
咏史诗,对历史背景的了解特别重要。
秦妇吟(唐)韦庄(原诗太长,从略)
《秦妇吟》无疑是我国诗史上极富才气的文人长篇叙事诗之一。长诗诞生的当时,民间就广有流传,并被制为幛子悬挂。作者则被呼为“秦妇吟秀才”。其风靡一世,盛况可想而知。然而,由于政治避忌的缘故,韦庄本人晚年即讳言此诗,“他日撰家戒,内不许垂《秦妇吟》幛子,以此止谤”(《北梦琐言》)。后来此诗不载于《浣花集》,显然出于作者割爱。致使宋元明清历代徒知其名,不见其诗。至近代,《秦妇吟》写本复出于敦煌石窟,然而,由于诗中颇见作者仇视农民起义的立场,所以新中国成立以来文学史著作及古代文学作品选本,对它仍旧持冷落与排斥态度。然而这种做法并不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