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军行》是乐府《相和歌辞·平调曲》旧题,内容叙军旅之事。王昌龄原作七首,这首诗原列第一,抒写戍边战士思乡之情。
“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坐海风秋。”这两句写戍守烽火台的战士,在黄昏时分所起的边愁。首句七字按意义的排序本应是“城西百尺烽火楼”,意即在边城之西有一座高高的烽火台,句中的“城”应该是河西走廊上的一座孤城,如凉州、甘州之类。但这个排序在平仄上为“平平仄仄平仄平”,是不协律的,经过倒腾为“烽火城西百尺楼”,平仄上作“仄仄平平仄仄平”,则不但协律,而且意义不变,还非常耐味。王安石说:“诗家语必此等乃健”,这也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戍边战士的日常生活,一言以蔽之曰单调(李颀诗云:“白昼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而单调正是思乡的触媒。“烽火城西”二句,就层层渲染这种单调。其间有七层意思,可谓层层加码:其一,“城西”,身在边城以外;其二,“烽火(楼)”,正在放哨;其三,“百尺”,地点高危;其四,“黄昏”,是容易想家的时分;其五,“独坐”,是孑然一身;其六,“海风”,寒风凛冽从青海湖吹来;其七,“秋”,秋凉季节。种种思家的因素加在一起,直令哨所战士乡心陡起,有不可禁当之感。
“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这两句作最后的渲染和加倍的抒情。“更吹”的“更”字表明,诗中的气氛渲染将达到高潮,起码还包含三四层意思:其八,“羌笛”,传来笛声(按,有一种普遍的误读,以为是战士吹笛,这其实是不可以的,须知这是哨兵。所以,只能是传来的笛声);其九,“关山月”,这是笛声所吹的曲调(《乐府解题》“关山月,伤离别也”);其十,“关山”,意味着边疆;其十一,“月”,月夜,时间较黄昏时分已有一番推移。层层加码渲染气氛,本来是七绝普遍的创作方法,然而没有哪一首七绝能像王昌龄这首诗一样,达到如此的极致。但是,全诗读来又是浑成的。
最后的一句是抒情,这是全诗的主题句。按照前面的分析,经过那么多的渲染烘托,末句应顺理成章地写作“无那戍边万里愁”才是。不料诗人却抠掉“戍边”二字,换作“金闺”,指戍边者家中的妻子。似乎是说,戍边者的乡愁不说也罢,今夜留守的妻子之闺思才无边哩。这是对面生情,是本面不写写背面,是加倍的抒情,使得本来已够厚重的诗意,显得更加厚重。“金闺”是一个辞藻,按理说为戍边者写沉痛之情,遣词应该朴素才是,然而诗人偏用华丽辞藻,其中包含戍边者多少浪漫之想!这个词使全诗生色。“万里”是强调空间距离,加重了“愁”字的分量。“无那”即无奈,是“虞兮虞兮奈若何”一样的负疚口气,然而戍边者何辜之有!诗中措语,耐人寻味。
陆时雍论王昌龄七绝,谓之“绪密”、“有奇涧层峦之致”,就指出了他重视艺术构思,做到了针线细密,含蕴深曲的程度。潘德舆论七绝专重一“厚”字,可以说,王昌龄就是深得“厚”字诀的七绝圣手。
【按语】
抓住句法和厚字诀剖析,是赏析这首诗的关键。
塞上听吹笛(唐)高适。
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
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
汪中《述学·内篇》说诗文里数目字有“实数”和“虚数”之分,今世学者进而谈到诗中颜色字亦有“实色”与“虚色”之分。我说诗中写景亦有“虚景”与“实景”之分,如高适这首诗就表现得十分突出。
前二句写的是实景:胡天北地,冰雪消融,是牧马的时节了。傍晚战士赶着马群归来,天空洒下明月的清辉……开篇就造成一种边塞诗中不多见的和平宁谧的气氛,这与“雪净”、“牧马”等字面大有关系。贾谊《过秦论》云:“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牧马还”则意味着边烽暂息,“雪净”也有了几分和平的象征意味。
此诗之妙尤在后二句。而它所写的对象,既不是梅花,也不是雪,而是笛声。这里拆用了笛曲《落梅风》三字,却构成了一种幻觉或虚景。在生活中,实际的情况是在清夜里,不知哪座戍楼吹起了羌笛,那是熟悉的《落梅风》曲调。但由于笛曲三字的拆用,又嵌入“何处”,及“一夜满关山”等字面,便构成一种虚景,仿佛风吹的不是笛声而是落梅的花片,它们四处飘散,一夜之中和色和香洒满关山,在这雪净之时,又酿成一天的香雪。
这也可以说是赋音乐以形象,但由于是曲名拆用而形成的假象,又以设问出之,故虚之又虚,幻之又幻。而这虚景又恰与雪净、月明等实景协调,虚虚实实,构成朦胧的意境,画图难足。从修辞上看,这是运用通感,即由听曲而“心想形状”。战士由听曲而想到梅花,想到梅花之落,暗含思乡的情绪。情绪虽浓却并不低沉,其基调已由首句确定。诗人时在哥舒翰幕府,《登陇诗》云:“浅才登一命,孤剑通万里。岂不思故乡,从来感知己。”由于怀着盛唐人通常具有的豪情,故能感而不伤。
李白在《春夜洛城闻笛》中写道:“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是直说风传笛曲,一夜之间声满洛城。在《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中又写道:“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则是拆用《落梅风》曲名,手法和情景都与高适此诗相近。
【按语】
虚实、通感、拆字法,是赏析这首诗的关键词。
次潼关先寄张十二阁老使君(唐)韩愈。
荆山已去华山来,日出潼关四扇开。
刺史莫辞迎候远,相公新破蔡州回。
作于淮西大捷后作者随军凯旋途中。当时唐军抵达潼关,即将向华州进发。作者以行军司马身份写成此诗,由快马递交华州刺史张贾,一则抒发胜利豪情,一则通知对方准备犒军。所以诗题“先寄”。“十二”是张贾行第,张贾曾做属门下省的给事中。当时中书、门下二省官员通称“阁老”,又因汉代尊称州刺史为“使君”,唐人沿用。此诗曾被称为韩愈“平生第一首快诗”(蒋抱玄),艺术上显著特色是一反绝句含蓄婉曲之法,以刚笔写小诗,于短小篇幅见波澜壮阔,是唐绝句中富有个性的佳构。
前两句写凯旋大军抵达潼关的壮丽图景。“荆山”一名覆釜山,在今河南灵宝境内,与华山相距二百余里。华山在潼关西面,巍峨耸峙,俯瞰秦川,辽远无际;倾听黄河,波涛澎湃,景象十分壮阔。第一句从荆山写到华山,仿佛凯旋大军在旋踵间便跨过了广阔的地域,开笔极有气魄,为全诗定了雄壮的基调。清人施补华说它简劲有力,足与杜甫“齐鲁青未了”的名句媲美,是并不过分的。对比一下作者稍前所作的同一主题的《过襄城》第一句“郾城辞罢辞襄城”,它与“荆山”句句式相似处是都使用了“句中排”(“郾城—襄城”;“荆山—华山”)重叠形式。然而“郾城”与“襄城”只是路过的两个地名而已,而“荆山”、“华山”却具有感情色彩,在凯旋者心目中,雄伟的山岳仿佛也为他们的丰功伟绩所折服,络绎不绝地奔来表示庆贺。拟人化的手法显得生动有致。相形之下,“郾城”一句就起得平平了。
在第二句里,作者抓住几个突出形象来展现迎师凯旋的壮丽情景气象极为廓大。当时隆冬多雪,已显得“冬日可爱”。“日出”被采入诗中和具体历史内容相结合,形象的意蕴便更为深厚了。太阳东升,冰雪消融,象征着藩镇割据局面一时扭转,“元和中兴”由此实现。“潼关”古塞,在明丽的阳光下焕发了光彩,此刻四扇大开,由“狭窄不容车”的险隘一变而为庄严宏伟的“凯旋门”。虽未直接写人,壮观的图景却蕴涵在字里行间,给读者留下更广阔的想象空间:军旗猎猎,鼓角齐鸣,浩浩荡荡的大军抵达潼关;地方官吏远出关门相迎迓;百姓箪食壶浆,载欣载奔,热烈欢迎……“写歌舞入关,不着一字,尽于言外传之,所以为妙”(程学恂《韩诗臆说》)。关于潼关城门是“四扇”还是两扇,清代诗评家曾有争论,其实诗歌不比地理志,是不必拘泥于实际的。试把“四扇”改为“两扇”,那就怎么读也不够味了。加倍言之,气象、境界全出。所以,单从艺术处理角度讲,这样写也有必要。何况出奇制胜,本来就是韩诗的特色呢。
诗的后两句换用第二人称语气,以抒情笔调通知华州刺史张贾准备亲自犒军。潼关离华州尚有一百二十里地,故说“远”。远迎凯旋的将士,本应不辞劳苦。不过这话得由出迎一方道来,才近乎人情之常。而这里“莫辞迎候远”,却是接受欢迎一方的语气,完全抛开客气常套,却更能表达得意自豪的情态、主人翁的襟怀,故显得极为合理合情。《过襄城》中相应有一句“家山不用远来迎”,虽辞不同而意近。然前者语涉幽默,轻松风趣,切合喜庆环境中的实际情况,读来倍觉有味。而后者拘于常理,反而难把这样的意境表达充分。
第四句“相公”指平淮大军实际统帅——宰相裴度,淮西大捷与他运筹帷幄之功分不开。“蔡州”原是淮西强藩吴元济巢穴。元和十二年十月,唐将李愬雪夜攻破蔡州,生擒吴元济,这是平淮关键战役,所以诗中以“破蔡州”借代淮西大捷。“新”一作“亲”,但“新”字尤妙,它不但包含“亲”意在内,而且表示决战刚刚结束。当时朝廷上“一时重叠赏元功”,而人们“自趁新年贺太平”,那是胜利、自豪气氛到达高潮的时刻。诗中对裴度由衷的赞美,反映了作者对统一战争的态度。以直赋作结,将全诗一语收拢,山岳为何奔走,阳光为何高照,潼关为何大开,刺史远出迎候何人,这里有了总的答复,成为全诗点眼结穴之所在。前三句中均未直接写凯旋的人,在此句予以直点。这种手法,好比传统剧中重要人物的亮相,给人以十分深刻的印象。
综观全诗,一、二句一路写去,三句直呼,四句直点,可称是用刚笔,抒豪情。大胆地用了“没石饮羽之法”,别开生面。由于它刚直中有开合,有顿宕,刚中见韧,直而不平,“卷波澜入小诗”(查慎行),饶有韵味。一首政治抒情诗,采用犒军通知的方式写出,抒发了作者的政治激情,实是一般应酬之作望尘莫及的了。
【按语】
此诗以刚笔抒豪情,卷波澜入小诗,不同于绝句传统的做法。析文就主要抓住这一“不同”,紧扣史实,进行分析,从而揭示它的艺术个性。
渡桑干(唐)刘皂
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
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