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古代诗词以押韵为通则,以联为一完整的意义单位。而诗歌结构的特点之一,便是具有跳跃性,空白感。即使是佳作,也往往可截取一联或数联,成为较原诗更为凝练的小诗。这种特性有些像生物中的蚯蚓,斩断后的蚯蚓仍能生存,且自成首尾。散文不可断章取义,而“断章取义”在诗歌赏析中司空见惯。
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长歌行》)
步出城东门,遥望江南路。前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古诗)
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曹植《七步诗》)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
以上各例均非全豹,但长久以来,它们都独立在全篇之外为人传诵。这种文摘式的小诗,一方面较原诗文字更少,更精练;另一方面较其在原诗中意蕴更多,更灵活。这是因为诗的摘句较之全篇,更只表现片段情感和某一情感之情态,更不受具体人事和一时一处思想的拘束,这使得欣赏者所产生的感应所受制约较少,而随机生发的可能性却较大。“赋诗言志”,在春秋战国时代是很时髦的磨饰外交辞令的办法,诗句的借用,实际上包含着创新性的赏析,非相当熟悉诗篇、熟悉生活,而反应敏捷者,是难于措置如意的。在今天,我们仍经常在全新的意义上借用古人诗句来表情达意,如: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川》)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杜甫《登高》)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刘禹锡《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刘禹锡《金陵五题·乌衣巷》)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李商隐《无题》)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李商隐《乐游原》)
这些诗句都已超出诗人写作时的思想,而具有新的归趣。诗词欣赏虽然也是从字词句义的理解开始,必受到作品一定的规范和制约,须摸索作者形象思维的途径进行,但这种探求又远非亦步亦趋,反之,它带着被形象兴发的全部激情和想象,能动地发掘着隐藏在形象深处,连作者也不曾意识到的东西。“玩奇不觉远,因以缘源穷。遥爱云木秀,初疑路不同。安知清流转,偶与前山通。”(王维《蓝田山石门精舍》)是记游山玩水之实,然熟味之却又感到它不仅如此,还能从中体认到一种寻求与顿悟的情趣。陶渊明的“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表面是写景,苏东坡却看出“见道之言”,亦其例也。王国维《人间词话》有一段论学妙语向为人所乐道: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晏殊《蝶恋花》)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柳永《凤栖梧》)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辛弃疾《青玉案》)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王国维节取了三首词,一是晏殊《蝶恋花》,原意不过说离愁别恨,被引申为迥出时流,立志高远;二是柳永《凤栖梧》,原意不过说春日相思的憔悴与执著,被引申为锲而不舍,百折不回;三是辛弃疾《青玉案》,原意不过是情人邂逅相遇,被引申为柳暗花明,事业成功。这种引申实际上已经是远离作者原意的创用,虽“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但它们确实又具有超越自身的象征意蕴,“非大词人不能道”,也非深于美学的大学者不能发。与此相映成趣的,还有李泽厚的“三境界”说:禅宗常说有三种境界,第一境是“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这是描写寻找禅的本体而不得的情况。第二境是“空山无人,水流花开”,这是描写已破法执我执,似已悟道而实尚未的阶段。第三境是“万古长空,一朝风月”,这就是描写在瞬刻中得到了永恒,刹那间已成终古。在时间是瞬刻永恒,在空间则是万物一体,这也就是禅的最高境地了。(《中国古代思想史论》)
习惯是诗歌创作的大敌,也是审美与欣赏之大敌。有形容它是感觉的厚茧,感情的面具,语言的套轴,是停滞和衰老。正因为如此,古代诗人不断地创新和变法,唐有唐音,宋有宋调,审美经验是一种凝神观照的形式,是对审美对象的性质以及结构的一种喜爱的注意,而习惯对审美经验则起着障碍与败兴的作用。好诗被说坏,往往因为说论者心中先有习惯的框框,如此一见诗中有落花,先就得出“见容华易谢”的结论。如王琦评论李贺《南园》(花枝草蔓眼中开),认为仍是伤春的套路。殊不知这诗颇有奇趣,诗人独具只眼,恰恰从人们只看得见感伤的落花景象中看到一段好的故事:不是零落成泥,不是落花流水,而是风花相爱,燕尔新婚。所以洋溢在诗中的不是凄楚的感伤,而别有一种轻快与亲昵的情调,是对大自然的丰富含蕴的富于奇趣的一个发现。这种童话般的优美境界,在同一作者的《梦天》《天上谣》一类诗中也可以看到。
诗贵创新,赏析岂可仍旧?高明的鉴赏者将诗读到会心处,也有一种创造的愉快和自豪。金圣叹解杜诗《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巴陵洞庭日本东,赤岸水与银河通,中有云气随飞龙。舟人渔子入浦溆,山木尽亚洪涛风”数句道:此方看画。上既说明此图为昆仑方壶矣,此忽故作惊怪,恍恍惚惚,疑是洞庭,疑是日本,疑是赤岸。约此图,满幅是洞大水,天风翻卷,其势振荡。而于一角略作山坡、树木,更点缀数船,避风小港。画者既无笔墨相着,题者如何反着笔墨?于是万不得已,作此眼光历乱,猜测不得之语,以描写满湖大水。然后承势补完渔舟山木,悉遭大风之所刮荡也。而又有“中有云气随飞龙”七字者,原来王宰此图,满湖纯然大水,却于中间连水亦不复画,只用烘染法,留取一片空白绢素。
披诗见画,能入能出,可谓善于还原了。赏析到此,他又不禁得意起来:“此是王宰异常心力画出来,是先生异样心力看出来,是圣叹异样心力解出来。王宰昔日滴泪谢先生,先生今日滴泪谢圣叹,后之锦心绣口君子,若读此篇,拍案叫天,许圣叹为知言,即圣叹后日九泉之下,亦滴泪谢诸君子也。”这种自豪与愉快,是那些感情冰结的批评家和“读诗必此诗”的村学究们所难于领略的罢。
【赏析示例】
野有死麇(《诗经·召南》)
野有死麇(jūn),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林有朴樕(sù),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舒而脱脱兮,无撼我帨(shuì)兮,无使尨(máng)也吠。
这首情诗写一位少年猎手求爱的事,余冠英说:“丛林里一位猎人获得了獐和鹿,也获得了爱情。”(《诗经选》)
猎人打得的这獐和鹿,同时就是送给女方的礼物了。以自己亲手打来的猎物作馈赠,意义当然不同寻常,比市场上买来的值得炫耀。首章是对情事的概略叙述。注意那个“包”字,这是关于送礼需要包装的最早记载。在周代,白茅是南方贡物,《左传》有“包茅”一说(见僖公四年)。白茅是编织材料。我想这鹿不会是用白茅草草包裹,而应是以白茅编织物包之,这一点于诗意很关重要。其次要注意的是“诱”字:“诱”是有前提的行动;女方有爱的要求(“有女怀春”),男方和她套近乎,便是“诱”。
首章已把话说完了。二章实是在首章的基础上作补充描绘,是变相的叠咏。诗中的獐和鹿实在只是一回事,是易辞申意(诗的同义词借代很宽泛),把它说成送了两回礼,是误会。二章除了增加一个兴句“林有朴樕”,其余三句就是首章前三句的变格(错位)反复。
三章纯写对话,是此诗特色所在。约会当在女家,必是黄昏以后,背了女方家人的幽会。所以女方叫男方不要毛手毛脚,不要把衣上玉饰弄得太响,不要惊动了宠物小狗。钱钟书:“按幽期密约,丁宁毋使人惊觉,致犬啀喍也。王涯《宫词》:‘白雪猧儿拂地行,惯眠红毯不曾惊。深宫更有何人到,只晓金阶吠晚萤’;高启《宫女图》:‘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宫禁有谁来?’可与‘无使尨也吠’句相发明。”(《管锥编》一)
诗写女方口吻极妙,完全从声音上着想,符合夜晚幽会的特定情境。这里写了幽会中拉拉扯扯的事,《毛诗序》说是“恶无礼也”,不免煞风景。其实,这就像今天男女幽会时,女方对男方说:“讨厌——有人。”“讨厌”是因为有人,心里美滋滋的,哪里就“恶无礼”呢。对话的加入,为诗平添风趣。
全诗语译如下:“野外猎得一头獐,白茅编袋来包装;少女多情人漂亮,少年和他搞对象。/林中乔木连灌木,野外猎得一头鹿;白茅编袋红绳束,少女纯情美如玉。/‘哥哥你别慌嘛,别拉我衣裳嘛,别使狗儿叫汪汪嘛。’”
【按语】
汉儒解此诗为“恶无礼也”,这篇赏析解为“讨厌——有人”。就是以意逆志,还原生活。
焦仲卿妻(汉乐府)
(原诗太长,从略)
这首诗最早见于梁·徐陵《玉台新咏》,题作《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乐府诗集》作今题,通行本或取首句为题。开篇“孔雀东南飞”两句是起兴,浓缩了汉乐府中一首禽言诗即《艳歌何尝行》的诗意:“飞来双白鹄,乃从西北来。十十五五,罗列成行。妻卒被病,行不能相随。五里一反顾,六里一徘徊。吾欲衔汝去,口噤不能开。吾欲负汝去,毛羽何摧颓。”暗示这首诗将叙述一则夫妻悲剧。汉乐府中还有另一首诗即《古艳歌》:“孔雀东飞,苦寒无衣。为君作妻,心中恻悲。夜夜织作,不得下机。三日载疋,尚言吾迟。”与这首诗开头的内容相同,或是它的蓝本。
诗前有序:“汉末建安中,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没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时人伤之,为诗云尔。”从最后两句可知,这个序不出于作者,而出于编者。它概括得并不好,比如说“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就很不准确。“其家逼之,乃没水而死”,也很粗略。但它告诉读者,这首诗是汉末人所作,诗中孱入了汉以后风俗描写,应出后人增饰。不过从全诗的意匠经营和艺术水准看,应主要成于一人之手。
这首诗在艺术上最使人称道的,是人物语言的描写。沈德潜《古诗源》评点说:“诗中淋淋漓漓,反反复复,杂述十数人口中语,而各肖其声音面目,岂非化工之笔!”鲁迅称赞《红楼梦》中人物语言是可以闻其声而知其人。《焦仲卿妻》以五言诗摹写人物语言,居然也达到这样个性化、性格化的水准,更称绝活。读懂人物语言,也就成为赏析这首诗的一个关键。这首诗把前两句的起兴撇开,一开篇就是人物语言: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君既为府吏,守节情不移。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三日断五疋,大人故嫌迟。非为织作迟,君家妇难为。妾不堪驱使,徒留无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时相遣归。
这一段是兰芝对焦仲卿讲的话,是小两口儿关上门讲的话。“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呢?通常分析只说这是“年龄序数法”,就是没悟出它是什么意思。这个意思一句话说完,就是:“我是完全配得上你焦仲卿的。”因为这段话表明兰芝是受过良好教养的。这段话讲得这么直率,这么不客气,表现出这小两口儿的关系是好呢,还是坏呢。当然是好,不然就不可能说得这样冲:“你在府中忙公事,天天不回家,你妈在家折磨我,焦家的媳妇难当。”常言道:“婆婆不是妈妈”,真是一个精辟的命题。总之,兰芝这段话是情绪化的,也只有在焦仲卿的面前,兰芝才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后来,在焦仲卿向兰芝致歉的时候,她还拿话顶撞过他:“勿复重纷纭!往昔初阳岁,谢家来贵门。奉事循公姥,进止敢自专?昼夜勤作息,伶俜萦苦辛。谓言无罪过,供养卒大恩。仍更被驱遣,何言复来还?”但换了一个对象,换了一个场合,兰芝就不这样说话。
昔作女儿时,生小出野里,本自无教训,兼愧贵家子。受母钱帛多,不堪母驱使。今日还家去,念母劳家里。
这段话是在兰芝离开焦家,即“上堂谢阿母,母听去不止”时,对焦母讲的。这段话的意思用一句话说完,就是:“我完全配不上焦仲卿。”这段话自责自谴,与她当焦仲卿面讲的那段话,形成鲜明的对照。这当然是违心的话,却也表现出兰芝这个人物在语言上的一个特点,就是她是注意到对方的可接受性的,是看人说话、因人而异,看场合说话、因地而异的。换言之,她很会说话。而且常常准备违心地迁就别人,尤其是家长。由此可见,焦母加给她的“无礼节”的罪名,是不成立的,是不攻自破的。
兰芝回家,受到母亲的责备,心中很委屈,她的申辩只有一句:“儿实无罪过。”对于母亲,只需女儿这一句话,就沟通了,就原谅了。但在婆婆那里就不行——“婆婆不是妈妈”呀。这一段对话还表明,这一对母女是很能交心的。在县令来求媒时,母亲还征求女儿意见,“汝可去应之”,让女儿自己拿主意,是多么民主呀。兰芝是这样回答的:兰芝初还时,府吏见丁宁,结誓不别离。今日违情义,恐此事非奇。自可断来信,徐徐更谓之。
这段话捏拿得多么好啊,“恐此事非奇”就是:恐怕这样不好吧。人们在生活中就是这么说话的。“自可断来信,徐徐更谓之”,这十个字最耐人寻味,须痛下眼看。“徐徐更谓之”就是:慢慢再说吧。这是什么意思?用民间的话说,就是骑驴看唱本——走着瞧。看焦仲卿的,如果“结誓不别离”之说并不停留在口头,兰芝还有什么话说呢,她只能奉陪。要是事情并不如此,换言之,焦仲卿的话兑不了现,那就是另一码事了。总之,兰芝是替妈妈着想了的,她并没有把话说死。她坚守的只是,宁使曲在人,莫使曲在我——“今日违情义,恐此事非奇”。所以,“自誓不嫁”的概括,是不够准确的。
母亲好说话,哥哥就不那么好说话了。当太守家来求婚时,阿母道:“女子先有誓,老姥岂敢言。”——依然是一副慈母心肠。哥哥却不依了:阿兄得闻之,怅然心中烦。举言谓阿妹:“作计何不量!先嫁得府吏,后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足以荣汝身。不嫁义郎体,其往欲何云?”
好个“怅然心中烦”,现在人们还是这样说话。“作计何不量”就是:拿主意怎么不动脑子。连这样一个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先嫁得府吏,再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足以荣汝身。”“否”是否卦,天在下地在上。“泰”是泰卦,天在上地在下。“否泰如天地”就是:彼此有天壤之别。“其往欲何云”说是:这样发展下去怎么得了!通常分析都说哥哥态度专横,其实他这一番话也很在理。出乎意料的是,兰芝听完哥哥的话,竟然把头抬起来,说话也简明扼要起来,表明她的主意拿定了:兰芝仰头答:“理实如兄言。谢家事夫婿,中道还兄门。处分适兄意,那得自任专?虽与府吏要,渠会永无缘。登即相许和,便可作婚姻。”
“理实如兄言”,这是兰芝的换位思考,她永远会换位思考。虽然她与焦仲卿有割不断的情根爱胎,但对母亲和哥哥也怀有很深的负罪感——毕竟自己成了娘家人的包袱。“处分适兄意”,是承认家长的权利。“虽与府吏要,渠会永无缘”,是说自己和焦仲卿虽有情分,却无缘分,是认命。总之,在家庭、在哥哥施加的压力下,“不久望君来”的底线是守不住了。所以,兰芝一边以泪洗面,一边下意识服从和迁就——“朝成绣夹裙,晚成单罗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