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诗显著的特色表现在句法上。全诗四句的句法有一个共同处:每句都包含两层相对或相关的意思,在大致相同的前提下,又有变化。“夫戍边关——妾在吴”,这是由相对的两层意思构成的,即所谓“当句对”的形式。这一对比,就突出了天涯暌隔之感。这个开头是单刀直入式的,点明了题意,说明何以要寄衣。下面三句都从这里引起。“西风吹妾——妾忧夫”,秋风吹到少妇身上,照理说应该引起她自己的寒冷的感觉,但诗句写完“西风吹妾”一层意思后,接下去不写少妇自己的寒冷感觉,而是直接写心理活动“妾忧夫”。前后两层意思中有一个小小的跳跃或转折,恰如其分表现出少妇对丈夫体贴入微的心情,十分逼真。此句写“寄衣”的直接原因。“一行书信——千行泪”,这句通过“一行”与“千行”的强烈对比,极言纸短情长。“千行泪”包含的感情内容既有深挚的恩爱,又有强烈的哀怨,情绪复杂。此句写出了“寄”什么,不提寒衣是避免与下句重复;同时,写出了寄衣时的内心活动。“寒到君边——衣到无?”这一句用虚拟、揣想的问话语气,与前三句又不同,在少妇心目中仿佛严冬正在和寒衣赛跑,而这竞赛的结果对她很关紧要,十分生动地表现出了少妇心中的焦虑。这样,每一句中都可以画一个破折号,都由两层意思构成,诗的层次就大大丰富了。而同一种句式反复运用,在运用中又略有变化,并不呆板,构成了回环往复、一唱三叹的语调。语调对于诗歌,比较其他体裁的文学作品具有更大意义。所谓“情动于中而发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嗟叹”、“永歌”都是指用声调增加诗歌的感染力。试多咏诵几遍,就不难领悟这种唱叹的语调在此诗表情上的作用了。
构成此诗音韵美的另一特点是句中运用复字。近体诗一般是要避免字词的重复。但是,有意识地运用复字,有时能使诗句念起来上口、动听,造成音乐的美感。如此诗后三句均有复字,而在运用中又有适当变化。第二句两个“妾”字接连出现,前一个“妾”字是第一层意思的结尾,后一个“妾”字则是第二层意思的开端,在全句中,它们是重复,但对相关的两层意思而言,它们又形成“顶针”修辞格,念起来顺溜,有“累累如贯珠”之感,这使那具有跳跃性的前后两层意思通过和谐的音调过渡得十分自然。而三、四两句重叠在第二、第六字上,这不但是每句中构成“句中对”的因素,而且又是整个一联诗句自然成对的构成因素,从而增加了诗的韵律感,有利于表达那种哀怨、缠绵的深情。
此外,内心独白的表现手法,通过寄衣前前后后的一系列心理活动:从念夫,到秋风吹起而忧夫,寄衣时和泪修书,一直到寄衣后的悬念,生动地展现了女主人公的内心世界。诗通过人物心理活动的直接描写来表现主题,是成功的。
(此诗一作王驾《古意》诗。)
【按语】
这首诗内容题材很普通,而语言表现很有特点,能传达一种特殊的音情。析文即抓住其语言形式的特点,阐明其音乐美是如何有助于抒情性的。
金缕衣(唐)杜秋娘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这是中唐时的一首流行歌词。据说元和时镇海节度使李锜酷爱此词,常命侍妾杜秋娘在酒宴上演唱。歌词的作者已不可考,故各本多以演唱者杜秋娘署名。
此诗含意很单纯,可以用“莫负好时光”一言以蔽之。这原是一种人所共有的思想感情。可是,它使读者感到其情感虽单纯却强烈,能长久在人心中缭绕,有不可思议的魅力。它每个诗句似乎都在重复那单一的意思:“莫负好时光!”而每句又都寓有微妙变化,重复而不单调,回环而有缓急,形成优美的旋律。
一、二句式相同,都以“劝君”开始,“惜”字也两次出现,这是二句重复的因素。但第一句说的是“劝君莫惜”,二句说的是“劝君惜取”,意正相反,又形成重复中的变化。这两句诗意又是贯通的。“金缕衣”是华丽贵重之物,(白居易《秦中吟·议婚》“红楼富家女,金缕绣罗襦”),却“劝君莫惜”,可见还有远比它更为珍贵的东西,这就是“劝君惜取”的“少年时”了。何以如此?诗句未直说,那本是不言而喻的:“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贵如黄金也有再得的时候,“千金散尽还复来”;然而青春对任何人也只有一次,它一旦逝去是永不复返的。可是,世人多惑于此,爱金如命、虚掷光阴的真不少呢。一再“劝君”,用对白语气,致意殷勤,有很浓的歌味和娓娓动人的风韵。两句一否定,一肯定,否定前者乃是为肯定后者,似分实合,构成诗中第一次反复和咏叹,其旋律节奏是迂回徐缓的。
三、四句则构成第二次反复和咏叹,单就诗意看,与一、二句差不多,还是“莫负好时光”那个意思。这样,除了句与句之间的反复,又有上联与下联之间的较大的回旋反复。但两联表现手法就不一样,上联直抒胸臆,是赋法;下联却用了譬喻方式,是比义。于是重复中仍有变化。三、四没有一、二那样整饬的句式,但意义上彼此是对称得铢两悉称的。上句说“花开”应怎样,下名说“无花”会怎样;上句说“须”怎样,下句说“莫”怎样,也有肯定否定的对立。二句意义又紧紧关联:“有花堪折直须折”是从正面说“行乐须及春”意,“莫待无花空折枝”是从反面说“行乐须及春”意,似分实合,反复倾诉同一情愫,是“劝君”的继续,但语调节奏由徐缓变得峻急、热烈。“堪折——直须折”这句中节奏短促,力度极强,“直须”比前面的“惜取”更加强调。这是对青春与欢爱的放胆歌唱。这里的热情奔放,不但真率、大胆,而且形象、优美。“花”字两见,“折”字竟三见;“须——莫”云云与上联“莫——惜取”云云,又自然构成回文式的复叠美。这一系列天然工妙的字与字的反复、句与句的反复、联与联的反复,使诗句朗朗上口,语语可歌。除了形式美,其情绪由徐缓的回环到热烈的动荡,又构成此诗内在的韵律,诵读起来就更使人感到回肠荡气了。更何况它在唐代是配乐演唱,难怪它那样使人心醉而被广泛流传了。
此诗另一显著特色在于修辞的别致新颖。一般情况下,旧诗中比兴手法往往合一,用在诗的发端;而绝句往往先景语后情语。此诗一反常例,它赋中有兴,先赋后比,先情语后景语,殊属别致。“劝君莫惜金缕衣”一句是赋,而以物起情,又有兴的作用。诗的下联是比喻,也是对上句“惜取少年时”诗意的继续生发。不用“人生几何”式直截的感慨,用花(青春、欢爱的象征)来比少年好时光,用折花来比莫负大好青春,既形象又优美,因此远远大于“及时行乐”这一庸俗思想本身,创造出一个意象世界。这就是艺术的表现,是形象思维。错过青春便会导致无穷悔恨,这层意思,此诗本来可以用却没有用“老大徒伤悲”一类成语来表达,而紧紧朝着折花的比喻向前走,继而造出“无花空折枝”这样闻所未闻的奇语。没有沾一个悔字恨字,而“空折枝”三字多耐人寻味,多有艺术说服力!
【按语】
《金缕衣》在艺术上的魅力,不但在内容煽情,尤在于韵度美妙。故析文着重抓住诗的回文式句法、章法予以剖析,发掘其所以能产生回肠荡气效果的奥秘。
相见欢(南唐)李煜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诗词创作如果仅局限于具体事情,满足于吟风弄月,意义是不大的。李后主词的一个显著的优长便是善于从小小题材中提炼出重大的主题,赋予风花雪月以象征意蕴,从而使他的作品具有很强的生命力。这首《相见欢》便是很突出的作品。
在上片里,后主将一己亡国的哀痛转化为对自然界花木的盛衰的慨叹。“林花谢了春红”与北宋晏殊《破阵子》“荷花落尽红英”句法略同但韵味迥别。“红英”便是“荷花”的同义反复;而“春红”则是春天的红色,生命与青春的象征,写来就多一层意蕴,比一般的写落花要令人心惊,使人联想到同一作者“只是朱颜改”的名句。于是“太匆匆”的一叹尤见沉重,似乎是对春天的抱怨。花谢是无可更改的自然规律,可怨只在这一切来得太快,出人意表。其所以如此,乃是外来摧残的缘故:“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这个九字长句,意思与赵佶《燕山亭》:“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辛弃疾《水龙吟》:“可惜流年,忧愁风雨”相同。将“风”、“雨”分属“朝”、“晚”是互文,能增添一重风雨相继无休无止的意味。通过这样的对比,最易看出后主在铸词造句上的功夫。
下片从自然界生命的盛衰感慨转入对人生无常的感慨,过渡极其自然。“胭脂泪”三字是春花与美人的泯合。“胭脂”承“春红”而来,“泪”承“风雨”而来。可见上文“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不仅有风雨落花的含意,同时也兼关岁月催人之意。于是只有借酒浇愁。有人认为“胭脂泪,留人醉”意言亡国的当初宫人哭送情事,虽无不可,却不必然,似更具一般叹惋人生的色彩。“几时重?”这一问更进一步,春花谢了还会重开,而失去的青春与欢娱,是永不重来。此即所谓“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所以词人最后归结到人生无常这一普遍规律上来:“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这一句与作者《虞美人》“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在明喻上极为相似,但在音情上别饶顿挫。叶嘉莹细致地辨析道:《虞美人》的“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九字,乃是承接上句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愁”在上句,“水”在下句,因此下一句就是一个单纯的象喻而已,九个字一气而下,中间更无顿挫转折之处;而此词末句把“恨”隐比作“水”,前六字写“恨”,后三字写“水”,因此“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九字形成了一种二、四、三之顿挫的音节,有一波三折之感。如果以自然奔放而言,则《虞美人》之结句似较胜,但如果以奔放中仍有沉郁顿挫之致而言,则《相见欢》之结句似较胜。
又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后主词大都萦回着一种恋旧伤逝情绪,这种情绪,经受过人世挫折的人皆有之,可说是一种极普遍的情绪。这首词中“无言独上西楼”的抒情主人公形象,以及中夜梦回听“帘外雨潺潺”的“客”者、面对“春花秋月”之景哀怨难排的愁人……都具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对美好过去的痛悼与忏悔。
词人虽然有着帝王身份,却并不过多涉及具体情事,而是常将一己的深哀剧痛与普遍的人生感慨结合,这是后主词表情上一大特色。即如《梦江南》点出“游上苑”,而“车如流水马如龙”的风月繁华之事,也是具有普遍性的经验。而此词中的抒情主人公的身份,也并不是确定的。词人经常的做法是,或将个人特有的哀痛,与宇宙人生的哲理感喟融为一体,如《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或用模糊语言,说明而不说尽,留下未定与空白,让读者用自身经验去填补,如此词的“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只说别是一般滋味,不说别是什么滋味,让人低回深思。
后主词虽然反复歌咏一个主题,却毫无雷同之感,而令人百读不厌,这与他语言和造境的独创性分不开。如比喻这种最通常的修辞手法,在此词中便别开生面。“心乱如麻”,乃是极平常的比喻,然而到后主笔下,变得多么富于艺术魅力啊!究其所以然,盖在比喻四要素(喻体——麻,本体——心,喻词——如,共通特性——乱),通常是不能省略喻体的。而此词恰恰省去这个“麻”,而用“剪不断,理还乱”,将一团乱麻的意念活脱脱表达出来。一个漂亮的、独出心裁的比喻,照亮了全部词境。
后主词潜伏着一种低回唱叹的情韵,这与长短错综的形式的创用大有关系。词人注意形式对抒情的巨大作用,在词中成功地将短而急促和长而连续的两种句式妥帖地安排在一起,来表现沉郁复杂的情感。其词中九字句常常出现在三字句之后,如此词的“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及别一词的“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这种长短错综的音调来表达莫可名状的惆怅,真有长吁短叹之妙。
【按语】
词是长短句,吟诵起来较旧体诗更多摇曳之姿。析文抓住后主词调式上善用长短错综,能表达一种长叹短吁之致的特点,予以阐释。读者可以通过自己的吟咏来体会印证。
南吕·四块玉·别情(元)关汉卿
自送别,心难舍,一点相思几时绝。凭栏袖拂杨花雪。溪又斜,山又遮,人去也。
此曲用代言体写男女离别相思,从语言、结构到音情上,都有值得称道处。
曲从别后说起,口气虽平易,但送别的当时已觉“难舍”,过后思量,自有不能平静者。说“相思”只“一点”,似乎不多,却不知“几时”能绝。这就强调了离别情绪的缠绵的一面,此强调其沉重的一面,更合别后情形,以真切动人。藕(偶)断丝(思)连,便是指的这种状况。“凭栏”一句兼有三重意味:首先点明了相思季节,乃在暮春(杨花如雪)时候,或许含有“今年春尽,杨花似雪,犹不见还家”(苏轼)那种意味;再就是点明处所,有“栏干”处,应在楼台;第三点明了女主人公这时正“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晏殊),她在楼头站了很久,以致杨花扑满衣襟,须时时“袖拂”之。“杨花雪”这一造语甚奇异,它比“杨花似雪”或“雪一般的杨花”的说法,更有感性色彩,差近温庭筠“香腮雪”的造语。
末三句分明是别时景象,与前四句在承接上有一种不确定的关系。可作多重解会:一种是作顺承看,前既说“凭栏”,此既写遥望情人去路黯然神伤之态。“溪又斜,山又遮”是客路迤逦的光景,“人去也”则全是痛定思痛的口吻。这种理解,造成类乎古诗“步出城东门,遥望江南路。前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的意境。另一种是作逆挽看,可认为作者在章法上作了倒叙腾挪,先写相思,再追忆别况,便不直致,有余韵。小山词所谓“从别后,忆相逢”,此法近之。以上两解还可融合,因为倒叙也可以看做女主人公在望中的追忆。这种“多义”现象包含着一种创作奥秘。接受美学认为,文学欣赏是一种补充性的确定活动,读者须用自己的想象填补作品的未定点和空白。此曲之妙,就在于关键处巧设了这样的空白,具有多义性、启发性,令人百读不厌。
曲味与词味不同,其一在韵度。曲用韵密,而一韵到底。韵,是较长停顿的表记,如此曲短句虽多,但每句句尾腔口均须延宕,读来有韵味悠扬之感。结尾以虚字入韵,为诗词所罕有,而曲中常见(别如马致远《夜行船》套“道东篱醉了也”)。而“人去也”这个呼告的结尾,尤有风致,使人不禁想起“听得道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那一《西厢》名句。
【按语】
析文最后一节论及曲、词韵度上的一个区别,须在具体的吟诵中细细辨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