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们大致上可以了悟,为什么我们的古代诗歌以凝练含蓄为其一大特色。这事与特殊的诗歌语汇大有干系。正由于一些诗歌语汇能够引起读者的定向联想,所以我们的诗人常能以精约的文字表达出无限深长的意思,近人李叔同有一首歌词《送别》,就运用了这一传统的做法,颇有意趣: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歌词的开头运用了一连串与离别相关的古代诗歌语汇,诸如长亭、古道、芳草、杨柳、笛声、夕阳、山外山……无不勾起读者对于离别情事的联想,可以说是浮想联翩,在并未涉及具体离别情事前就把别情渲染得浓浓的了。作者受旧体诗词的濡染很深,所以在运用这种手法上也很到家。这歌曲对受过传统文化熏陶的人,极易产生共鸣之效用;而对于并不“识字”的青少年,则不免有几分隔膜了。有人说诗词文字质地稠密,诗词文字是半透明文字,这一事实显然与历史积淀而产生出特殊语汇那一事实是联系着的。
通观上述诗歌语汇,便会发现,这些语汇都有一个较早的出处,并由此规定了其基本的含义,是通过世代诗人的沿用,积淀了某种特定意蕴的。而古代诗词创作常用的手法——用典,也就是源源不断产生这类语汇的“工厂”。“用典故成语乃是古代诗文的通例。春秋战国之文引典是《诗》、《书》、传说,以前的积累不多,本身即成典故。汉代起用典渐多。魏晋六朝便大量运用这一积累。以后的作品,若不熟悉典故成语,很难读出滋味,甚至难懂用意。望文生义往往出错。文学语言有继承性,不用典故成语是不可能的。用得太多了,陈词滥调堆砌成篇,当然不好,那就板滞不能生动了。以上所说,自陆机、沈约、刘勰以来,即为读书人常识,所以很少有详细说明的(多仗口授)。评文常依此为基础而论列己见。今人读古人文不可以不注意古人不说的常识。”(金克木《说八股》)仔细区分,可将用典分为两类:一为语典,即就语言形式言,是前人曾经运用过的;一为事典,即其出处与某一故事有关。无论哪一种,只要是用典,就可以使读者就其语源或事源,发生定向的联想,从而大大丰富诗意感受。唐人张旭《山中留客》诗:
山光物态弄春晖,莫为轻阴便拟归。
纵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
此诗不但有情致而且有意味,要充分体会这意味,便须识得“沾衣”二字语有出典,即陶潜《归园田居》:“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从而可会张诗末二句的潜台词。李白《山中与幽人对酌》:
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
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能否充分领略个中风趣,也要看你是否知“我醉欲眠”句与“抱琴”云云皆有出典。《晋书·隐逸传》云:“(陶)潜不解音声,而畜素琴一张,无弦,每有酒适,辄抚弄以寄其意。贵贱造之者,有酒辄设。潜若先醉,便语客:‘我醉欲眠,卿可去’。其真率如此。”对照出典,更觉李白诗隽永有味。可见“识字”,即追寻诗语的来历,一则可使我们对诗意理解正确,再则能使我们充分玩味诗词的丰富含意——那含意往往是潜藏在字面以下的。
岳飞《满江红》发端即云:“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看来只是直抒胸臆,未有补假。其实措语颇有来历,读者容易忽过。首先“怒发冲冠”出自《史记·刺客列传》写荆轲将辞燕入秦时,饯宴座中人“发尽上指冠”一语,可以假定此词作于出征之际,词中有以“虎狼之秦”暗喻金邦之意,而主人公誓死与强虏抗战到底,以身许国之意亦悠然可会。进而读者便会觉得连“潇潇雨歇”一语亦神似易水之歌,颇壮勇士之行色。再就是联系魏晋故事,须知“长啸”是用来抒发语言难以传达的情怀的方式,可以“如数部鼓吹”的,由此可想其壮怀之激烈!
一般说来,事典容易体认,而语典则较难分别。因为前人胜语,一经诗人化用,多如自己出。未识来历,固然无碍理解。然而一经拈出来历,会平添许多兴味。读诗者能否“猎微穷精”,多赖于此。如李益《度破讷沙》云“平明日出东南地,满碛寒光生铁衣”,看似信口道出,其实顺便改造了乐府诗句。“日出东南地”即《陌上桑》“日出东南隅”,暗关征戍者在西北也。“寒光生铁衣”出《木兰诗》“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再联系下文“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读来平添多少意味。苏颋《汾上惊秋》:
北风吹白云,万里渡河汾。
心绪逢摇落,秋声不可闻。
这首诗表现极为空灵,从字面上几乎把握不到什么实在的东西。然前二句乃出自汉武帝《秋风辞》:“秋风起兮白云飞”、“泛楼船兮济汾河”,概括地暗示着汉武帝到汾阴祭后土的历史往事,表现了作者对唐玄宗时代的某种现实的殷忧,即汉武帝所谓“欢乐极兮哀情多”。“安史之乱”中岑参有《虢州后亭送李判官使赴晋绛得秋字》诗云“君去试看汾水上,白云犹似汉时秋”,亦与苏诗同致,不过完全是时事的嗟伤了。像这类诗句,不知来历,总觉归趣难求。
韦应物《长安遇冯著》诗,有云:“问客何为来,采山因买斧。”不识古典者,以为这是直说,是即事好句,赞叹道:“你们的语言真可怕,竟常常如此因生活的美而成为永久。”(艾青《诗论》)其实这里的语言全是有书本来历的,并非直接取自生活。“采山”语出左思《吴都赋》“煮海为盐,采山铸钱”,“买斧”化用《易经·旅卦》:“旅于处,得其资斧,我心不快。”“采山因买斧”大意是说冯著来长安是想采山发财,但只得到一片荆棘,还得买斧斫除,言其谋仕不遇心中不快。诗趣在俏皮,并非在“生活之美”。望文生训,难免误会。俞平伯先生说:直说和用典是古诗常用的两种方法,如不能分辨,诗意便不明白,有时两两密合,假如当作直说看,那简直接近白话;假如当作用典看,那又大半都是典故,所谓无一字无来历。
以杜甫《题张氏隐居》为例(诗云:“之子时相见,邀人晚兴留。霁潭鳣发发,春草鹿呦呦。杜酒偏劳劝,张梨不外求。前村山路险,归醉每无愁。”)指出“之子”、“鳣鲔发发”、“呦呦鹿鸣”并见毛诗,而“鹿鸣”原诗就有宴乐嘉宾之意,岂不贴切。杜康是造酒的人,“张公大谷之梨”见于潘岳《闲居赋》。诗中用“杜酒”、“张梨”本此,言酒本是我们杜家的,偏劳你来劝我;梨本是你们张府的,待客当然现成。用典造成风趣,又蕴藉不觉。如此精微之论,全有赖于识字。
用语用事之能丰富诗意,往往因为它事实上是一种“节用”,借助读者的文化知识,能以片言兼包余意。比如王昌龄《巴陵送李十二》云:“山长不见秋城色,日暮蒹葭空水云。”薛涛《送友人》:“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虽节用《诗经》“蒹葭”一语,却能兼包“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以下“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以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的诗意,以传达友人远去,思而不见的怀恋情绪。曹操《短歌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二句,节取自《诗经·郑风·子衿》,兼用其下“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二句含意,暗示自己与所思贤才有故旧情谊,稍含责己之意。“呦呦鹿鸣,食野之萍。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四句则节取自《诗经·小雅·鹿鸣》,且兼含其下“吹笙鼓篁,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意思,表示自己渴望礼遇贤才,“人有以往善我者,我则置之于周之列位。”(郑玄笺)曹植《杂诗》“高台多悲风,朝日照北林”二句,则出自《诗经·秦风·晨风》“彼晨风,郁彼北林”,为的是使人联想起以下“未见君子,忧心钦钦”二句,烘托怀人之情。
秦观《鹊桥仙》“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朝朝暮暮”,向来读者只把作朝夕相处之意解会,殊不知它还是宋玉《高唐赋》“朝为行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的节语,犹如“云雨”暗示做爱一样,“朝朝暮暮”不但指朝夕共处,而且意味着性爱。所以这两句更深一层的意思是:如果双方真个是铭心刻骨地相爱,又何必非同床共枕而后快呢!换言之,也就是把性爱升华到纯情的境界,认为只有这样才算得地久天长。
此外还有拉杂使用古人语句的情况。如《西厢记》第二本第一折〔混江龙〕“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近”,假使读者不知“人远天涯近”出自朱淑真《生查子》,还不妨碍体会曲意的话,那么,他至少应该知道前句是出于唐人何希尧《柳枝词》“飞絮满天人去远,柳条无力系春心”,否则便不能很好地玩味曲意。
特殊的诗歌语汇,在古代诗词的创作和欣赏中是一种普遍的现象。但这并不等于说诗人在创作时都是有意识地借助前贤,拾人牙慧。更多情况恰恰相反,乃是由于含英咀华,浸淫较深,而出以潜在意识,运用而不自觉。像北宋词人贺铸那样自认“吾笔端驱使李商隐、温庭筠奔命不暇”,亦多在有意无意间。所以在作者一面,即使“说者无心”,在读者亦须“听者有意”。朱自清说得是:
有些人看诗文,反对找出处;特别像陶诗,似乎那样平易,给找了出处到损了它的天然。钟嵘也曾从作者方面说过这样的话;但在作者方面可以这样说,从读者的了解或欣赏方面说,找出作品字句篇章的来历,却一面教人觉得作品意味丰富些,一面也教人可以看出哪些才是作者的独创。固然所能找到的来历,即使切合,也还未必是作者有意引用;但一个人读书受用,有时候却便在无意的浸淫里。作者引用前人自己尽可不觉得;可是读者得给搜寻出来,才能有充分的体会。(《评古直〈陶靖节诗笺定本〉》)
向来治诗,笺注之学颇盛,是有其深刻原因的。
昔人熟悉古典,“识字”并非突出问题,然已需作注。今人阅读古代诗歌,也就更离不开前人笺注,是为“识字”之不二法门。许多今注、简注本,多解释词意而不注来历,在帮助“识字”方面局限颇大。所以具有相当文化程度的读者,不妨多参考较好的笺注本,以其对诗词用语来历探寻用力较勤,非贵远贱近之意也。
2.因病致妍
闻一多曾经将格律体诗歌创作比作戴着脚镣跳舞。古典诗词基本是格律化的。即使在近体诗诞生之前,诗歌亦以齐言为主,普遍用韵;近体诗产生之后,骈偶和声律(平仄)的讲求尤为严格。而前人的诗词创作,与其说是不自由的,不如说是从必然中求得自由的。这就使诗歌与散文在写作上有某些特别的现象。
诗词中同义词范围较散文为宽。比方说,散文中“船”的同义词。便是“舟”和带有“舟”这个偏旁部首的一些词,而“帆”、“桡”、“桨”等等,只不过是船体之部分的名称,一般不能用来代“船”。在诗词中,这种借代不但可行,而且是大量运用的。如“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王湾《次北固山下》),“唱桡欲过平阳戍,守吏相呼问姓名”(元结《欸乃曲》),“横塘双桨去如飞,何处豪家强载归”(吴伟业《圆圆曲》)等等,其中“帆”、“桡”、“桨”均用如“船”的同义词了。又如“年”的同义词,在散文中有“载”、“岁”、“秋”等等,但如“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刘皂《旅次朔方》),“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苏轼《西江月》)中“霜”、“凉”等字亦作“年”的同义词假用,便只能是诗词中所有的特殊现象了。
这些同义字的运用,也许原本是出于平仄黏对及押韵的考虑,有时是不得已而用之,但实际效果远非如此消极。撇开韵脚配合不谈,“风正一帆悬”所传达的一帆风顺的意境,就比写作“风正一船行”要好得远;江上有白帆给人的印象更为鲜明而优美,它那竖直的形体与大江的平面对比,相得益彰,表现出极宽阔的空间感,也无可替代。“客舍并州已十霜”的“霜”字所强调出的人生几度星霜的兴叹意味,若改成“年”字便没有了,而是成了纯客观的时间观念。同时“霜”字还表明作诗时是在当年的秋冬之交。这样,本来是出以必然的考虑,结果反而获得了自由,或增加了语汇的形象性,或丰富了诗词的意蕴,可以说是因病致妍了。
至于借代字和“妆点字面”,如以“金波”代月亮,以“银海”代雪景,以“芙蓉”代羽帐,以“玉箸”代眼泪,以“菱花”代铜镜等等,尤有妙用。周汝昌先生在《宋百家词选注》序中讲过一番通达的话,大有助于诗词鉴赏:如果你在咏梅词中见了“红萼”二字,不必认为“萼”真是植物学上定义的那个部分,它其实是因为此处必须用入声,故尔以“萼”代“花”。你看见大晏词“晚花红步落庭莎”,不必认为晏先生院里真是种的莎草,其实不过因为“草”是上声,不能在此协律押韵。这种例子多极了,难以尽列。由于“地”是仄声,所以有时必须考虑运用“川”、“原”、“沙”……这些字(平川、平沙,其实就是说平地而已)。
然而艺术这个东西是奇怪的,说以“萼”代“花”,以“蟾”代“月”,原是由于音律而致,但是一经改换,马上比原来的用意增出了新的色彩和意味来。所以关系又不是单方面的。由这里可以看见炼字、选词的异常复杂的内涵因素。王国维提出作词写景抒情,病在于“隔”,凡好的词都是不隔的。这道理基本上应该说是对的,但事情也很难执一而论百。周邦彦写元宵佳节有一句“桂华流瓦”,批评意见是说这境界满好,可惜以桂花代月,便觉“隔”了。不过,看不到“桂”字引起的“广寒桂树”的美丽想象,看不到“华”字引起的“月华”境界联想,看不到“流”字引起的“月穆穆以金波”的妙语出典,那就会要求艺术家放弃一切艺术思维,而只说大白话。
诗词语汇“无一字无来历”的现象,只是问题的一面,而另一方面,习惯亦是诗歌的大敌,创新的问题,即使在诗词语汇方面,也仍然是一个重要的值得注意的问题,在这方面,诗歌比散文表现得似乎更为突出。
散文的词句最忌生造,在诗中,生造词句当然也不好,但诗人可以创造一些,要做到新而不生,其间分寸应由诗人自己掌握。例如李商隐《无题》:“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蜡灯”,一般只说“蜡烛”,这里说成“蜡灯”是为了适合平仄,读者并不觉得他是生造。(王力《略论语言的形式美》)
马双喜书
不善押韵的人,往往为韵所困,有时不免凑韵。善于押韵的人正相反,他能出奇制胜,不但韵用得很自然,而且因利乘便,就借这个韵脚来显示立意的清新。……李商隐在他的《锦瑟》诗中用了蓝田种玉的典故,如果直说种玉,句子该多么平庸呵!由于诗是先押韵的,他忽然悟出一个“玉生烟”来,不但韵脚问题解决了,不平凡的诗句也造成了。(同上)
明代戚继光《盘山绝顶》诗云:“但使雕戈销杀气,未妨白发老边才”,句中以“边才”代称边人即征夫,乃是为了押韵的缘故,读者亦不觉得他是生造。反而觉这个新辞另有一层人才的含义。
诗词写作因难见巧、出奇制胜的情况,确乎是大量存在的,特别是在那些富于独创性的诗人笔下。唐代诗人李贺就是一个绝好的代表。他在诗歌造语上就生避熟的重要一法即借代。《雁门太守行》末云:“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以“玉龙”代“剑”,不仅因为有宝剑为龙所化的传说,而且更是为了与全诗神话色彩很浓的意境相协调的缘故。《北中寒》云:“百石强车上河水。”这里的“水”实是“冰”,然而用“冰”字,则完全没有原句那种令人惊异不置的效果了。《南园》诗云:“长腰健妇偷攀摘,将喂吴王八茧蚕。”这里诗人本来的意思也许是要写“细腰”吧,而“长腰”与“健妇”结合,就再不是“楚腰绰约掌中轻”的姿态了。这也许更接近农村采桑女的实际,形象十分新鲜。要之,它们绝不同于那些熟套的借代,如“玉箸”代泪,“友于”代兄弟之类,而是自铸新辞,为一篇或一句之警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