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柯陷入深沉不可自拔的矛盾当中。
以前在大青山时,人是人,动物是动物,区分得很开。
来到妖域后发现会说话的妖,会变化成人的妖,再去吃动物肉食时,心底就会不自然地生出个疑问:筷子夹的这家伙,开灵智了吗?化形了吗?会口吐人言了吗?
直到喜欢上花辛命,青柯忽然开始抵制来自妖界的肉食。
把自己再度归为动物或者妖,或者把开启灵智的动物和妖与自己并论,青柯不知道是愚蠢还是虚伪的情感作祟。他只知道这些能口吐人言的家伙,已经不能与畜生等同。
尤其是白矖诸犍这些某个地方和人没有半点区别的妖物,在这妖七界中,只怕数不胜数,一想到要吃这些东西,就会让青柯想到吃人,恶心欲吐。
一天前还在另一个世界为人间开太平,一天后却来到一个需要血腥互食才能生存的炼狱世界。
青柯终于明白教育家为什么把妖七界称作情怀禁地。
情怀是对生命的美好信仰。
人只有活着,并且活得足够安稳明白或者足够颠沛愚昧,才会生出信仰来。甚至一切信仰都只为活着以及活着的品质服务。
死去本就万事休!
活着才是生命最为永恒的问题!
对于聪明人来说,当生存遭遇残酷考验时,一切信仰乃至一切的精神文明都只是笑话一场。
宁愿死去也不愿违背信仰的人,青柯这辈子只见过一个半:
一个是楚欢行。
剩下那半个是大青山下养了自己十二年的养父。之所以说半个,是因为青柯无比确信,养父只是青莲的一个化身,但青柯不愿他和青莲重叠……
……
数峰之后飞来一团火焰。
那团火焰已经失去了七色光泽,完全蜕变成纯粹的黑色。
火焰周围幻化出四道虚影,分别是鸟头鹿身的飞廉、牛身狮颈羊头鸟嘴的呲铁、豹身人面的诸犍、麒身鹿头繁复头角似海中珊瑚的夫诸。
就好像四只风筝在拖着那团黑焰飞翔。
黑色的火焰自然是毕方。
他吞噬了四只妖物,来到白矖少女身旁不远处,化出原形说道:“小白蛇,先联手把这三个三十三天的杂碎干掉,吃饱了再论我们妖界自己的规则如何?”
白矖深深看了毕方一眼,没有看到毕方眼中有任何一丝阴谋,只看到无比炽热的诚挚和仇恨,点了点头,道:“我可以吃点亏,我要这男孩,两个女孩归你。”
毕方质疑地看着白矖天生媚而不妖的狭长双目,问道:“你想把他带回白玉京繁衍后代?”
白矖冷冷道:“这与你无关。”
毕方怒极笑道:“想都不要想,你白矖一族女性为尊,更是源种丰富最接近人类的神兽,这小子一看就是某个大人物的后代,你以为我会给你机会让白玉京诞生独霸七界的灵儿?”
白矖看傻子一样的看着他,道:“这两个女娃也不是凡类,你桑梧山同样能孕育出灵儿。”
毕方冷冷嘲笑道:“想用如此虚伪拙劣的话语迷惑我,让我不知所谓被自大冲昏头答应你的要求?呵呵……”
毕方声音忽转冽寒,像个被触及到软肋逆鳞的怒兽,“桑梧山上到老祖下到懵懂孩童,没有人会忘记本族的源种缺陷。战力固然不输你们神兽,但三十三天那些老家伙终究把你们造得更加完美,生命的阶层终究比我们高,和人类繁衍诞下灵儿的几率是我们的无数倍,我是桑梧山少尊,不是我那个傻子一般的蛮儿弟弟。白素青,真想联手的话,先收起你这套把别人当白痴的蛇蝎把戏。”
白素青不屑地撇嘴道:“毕昊阳,少在我面前装可怜,你毕方一族千年来吞了多少神兽,你心里最清楚!”
她伸出一只手,青葱玉指指向青草:“分食了这个,剩下两个男的归我,女的归你,不答应那就各凭本事。”
毕昊阳眼瞳一转,心中冷笑道,这三人一看就不是善茬,拿下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到时候还由得你不成?就算拿不下,我战力终究在你之上,兴许还能白捡你这个便宜,怎么算都不亏。
他这般思量,正要开口应承,却不料青柯的声音冷冷传来:
“说完了吗?”
那种实质一般的寒冽音波,让毕方心脏无由地加速跳动起来。
不只是他,白素青也感受到了青柯浓烈到极致的杀气。
两人齐齐看向青柯,瞳孔同时无由地微微缩了缩,下意识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抹惊惧。
青柯一脸寒到极致的暴戾神色,双目中却没有半点血丝,漆黑的瞳仁深邃似无比遥远处的黑暗星海,更像是能吞噬一切的黑洞,让人不寒而栗。
一个没有信仰的人,却被刻意甚至针对地培养出信仰之后,又被强制丢到这种彻底颠覆信仰甚至人性的地方,怀揣着信仰人性,却不得不把自己变成残暴的猛兽,和一群妖物搏杀争夺活下去的机会,换了谁都会暴戾无度。
青柯不怕自己丢失信仰,穷山恶水出来的刁民抛弃信仰和抛弃自己脚上的破鞋一般容易!
他担忧的是青草和青白。
一个单纯无邪,看什么悲喜都会憧憬;一个善良娴淡,吃什么苦乐都能豁达,都是世间顶好的姑娘,历经数次生死看淡过生死,也修出了些承受人性苦难的韧劲,可终究被良心怜悯同情这些美好的词语荼毒太久,一旦抛弃信仰,她们会彻底疯掉。
青柯的心沉得比他那双幽邃的眼瞳还要深,仿佛在海底九万里深处溺窒,一腔恨戾,却不知该恨谁?
恨这个狗娘养的世道?
恨三十三天那些狗娘养的老不死?
恨忍下心把青白青草送进妖界的情怀者们?
教育家?
刍狗?
光暗?
还是二叔青螤?
疑惑是那个万世留名却始终躲在暗处的父亲青帝?
人生最恨处,便是心中万般恨戾,不但不知该恨谁,便是连自己也恨不起来!
他还没亲身在妖界搏杀吞噬过任何妖物,只是看了一场吞噬,略略想入深处,便把自己差点想疯掉。
毕方和白矖的对话像喋喋不休的烦闷噪音,让他想彻底挥退脑中这快要爆炸的思绪,从而遁入大空明境界而不可得。
他在濒临疯魔的边缘,心中恨戾翻涌如怒海汪洋,神魂却出其的平静甚至冷冽如冰封,把这两只妖物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更觉得烦闷暴戾,仿佛熊熊业火在九幽最深沉的黑暗中噼啪爆响,烤炙心脏,审问灵魂。
内心处一个充满诱惑的魔音悄然响起:“他们在商量到底是吃你还是把你变成孕育灵兽的种猪,你却还在犹豫挣扎,你到底在挣扎什么犹豫什么?有什么好挣扎的,他们是妖,是畜生,是禽兽,纵然长着人面人身口吐人言,他们终究要吃肉吃人。妖吃人,人吃妖,再天经地义不过了,少郎君,动手吧!使出你最强大的力量,杀了他们,再吃了他们,你就解脱了!”
这道声音主宰了青柯的意识,接着主宰了身体!
青柯浑身开始发光,体内烙印的道则像无数只会发光的小蛇盘踞吐信,迸纵入虚空,像一轮欲与天上红日争辉的小太阳。
全身十亿八千万气窍同时舒张!
体内灵海中翻涌的灵气分散成丝丝缕缕,神魂亦分做丝丝缕缕,从毛孔中窜入虚空,像从雾霾中逃离来到山明水秀盛景的少女,贪婪吮吸着天地灵气。
青柯身遭虚空,骤然流转成漩。
接着……十丈、十里、百里、千里……天尽头那片暗金色的红云,海尽头氤氲的水雾,原始丛林深幽处那些浓烈的瘴气,尽化漩涡流转而来!
树叶成涛、野草寸断、掘地三尺、飞沙滚石、沧海潮生……
方圆千里万里,或许似乎已然是整片天穹大地,除了青白青草二人所站那两处地方,都以他为中心流转成巨大漩涡。
天地源力浩荡汹涌旋而来,从每一个气窍钻入体内,无止无休。
青柯衣衫骤然鼓胀,猎猎作响!
接着身体开始鼓胀,像一个人皮大鼓!
噗!
极其细微的一声轻响!
体内世界被源力充盈到极致,头顶天窍大开!
滚荡源力从天窍绽射而出,在头顶三尺处重新成漩。
漩涡三转,顿成刀锋。
刀锋才成,刹那已是千丈万丈,竖立苍穹。
青柯在天地风沙漩涡中如鬼寂寥如魔暴戾,冷冰冰地盯着毕方白矖,像看两具已经死去千年万年的干尸,没有半点情绪波澜:
“吵够了,就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