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那些星霜炎火刹那淡去,冰冻的云水、巨浪以及狂风气流,也瞬间解冻,怒云海上忽然天水倒卷,砸落骤雨疾风间,似天河倒流入海。
卫崇撕裂的那条星河在天水垂落间沉浮隐现,溅映出无量晶蓝星辉,恍若仙途星路。
卫崇已临星河,再有一步,便会踏入星河,遁离怒云海。
便在此时,他与星河之间的水幕里出现一缕白烟。
那条白烟从黑色应龙还未完全淡去的虚影中疾升窜出,撞入天水雨幕里,于泼天大水间生生割裂出一条灼激白色浪线。下一刻出现在卫崇面前,已然化作白狐身。
浪线末端衔咬白狐尾,另一端在云石星柱之间,横跨半片怒云海,如一条巨大的白狐尾横空摇曳,遮住了那条星路。
小狐狸半蹲于前,看都不看卫崇一眼,只是像看死人一样,看着卫崇怀中半死不活的庄阳。
一只大手从泼天大水中骤然伸出,隔着白浪向那片星河衔虚欲握,星河随之摇曳,降下无量星光,于瞬间再次凝成炽白锋寒枪芒,携狂霸威压,如末世流光,直射小狐狸。
“滚…”
卫崇怒吼声同时于连天水幕中响起,下一刻却似被人呃住咽喉,那声怒吼连同怒吼里所蕴的圣人威压,生生厄止喉中,甚至收声太急,隐约能听到那个未吼出的“开”字气流摩擦声带撕裂的压抑闷响。
那只将握未握的大手,忽然不自主地颤抖起来。
枪芒随之一顿,亦摇摆颤抖起来。
卫崇原本满蕴怒杀之意的双瞳忽然急剧收缩,一抹凄历惧色忽然爬上眉角,眼睑亦剧烈颤动起来。
小狐狸撞穿天水掀起的那条白色浪线,在他眼中,恍惚化作一根结满枯白草籽的狗尾巴草。
随即,小狐狸那对原本尖尖挺立的白绒耳朵,耳尖忽然变软,耷拉下来,使得小狐狸像极了一条白色土狗。
一条衔着狗尾巴草的白色土狗,被连天水幕一层层映射出来,出现在所有人视线里。
她的身旁,那条如妖尾如冰凌的白浪还在翻灼。
她的身后,那把星河凝聚的星枪如芒在背。
她蹲坐在半空水幕深处,冷静地衔着那根枯白的狗尾巴草,却好似衔着一柄主宰众生生死苍茫沉沦的血刀一般,让所有人心里无由地升起大恐惧大敬畏。
京都宫阙深处,忽然响起一声更加尖锐清洌的凤鸣。
凤鸣如唳,其间蕴含着惊讶、追忆、恐惧、愤怒等诸多情绪,尖锐直欲刺穿灵魂。
怒云海畔以及云石间那些召星之下的修士,被这声突如其来的凤鸣纷纷震落入海,于海中喷出大口鲜血,染红了大片浅海,随即被从天而落的大水冲淡无痕。
随之反应的是明月三圣,以及观战五圣人。
封绝云石又被战斗撕裂的那八方星柱,忽然急剧摇晃颤栗起来,像极了八位圣人脸上急剧变幻的扭曲光影。
“报应啊!”
水幕里忽然传来浓浓自嘲叹息,叹息声蕴含着浓浓悲苦鼻息,以及狰狞意味被极致压抑的刺耳讪笑。
叹息的人是庄起。
报应?
怒云海观战人群里争相爆起愕然惊呼。
儿子将死,救人的却是舅舅,而身生父亲,竟徒然悲叹报应,这可是人伦常情?
没有答案,除了面面相觑,回答他们的只有八圣人神色各异的黯然叹息。却无人知道八圣叹的到底是那束令人心悸的狗尾草,还是庄起的癫狂异状。
正当他们想问个明白时,水幕里忽然传来卫崇急促的怒喝声:“庄起,你找死。”
似乎是被那束狗尾巴草吓住的羞辱感,此刻全化为涛涛恨怒,卫崇停滞在虚空里依旧在微微颤抖的双手,骤然间青筋暴起如叠嶂峰峦,甚至因用力过猛,血管震裂如血河,猛然临虚紧握。
天水之外星河里那把原本摇摇颤栗几欲崩碎的炽寒枪芒,忽然寒星大作如电,枪尖偏转,横捅向庄起。
一杆星枪,一条白浪,两条巨大白线,如同两轮烈日白虹,纵横交错于云海天水间。
白浪渐渐淡去,枪芒却愈发璨炽,似乎下一刻枪芒便会挑断白浪,捅死庄起。
静静虚衔在小狐狸嘴中的那根狗尾巴草,忽然立了起来,在滔天水幕中轻轻点顿,似是扎根。
扎根虚空里。扎根天水间。扎根青冥苍茫。
回落云海的水幕骤然急顿,荡起圈圈涟汶,随后飘悬起来。
那根狗尾巴草被涟汶回溯的浪头掀起,开始摇晃,挂满枯白草籽的枝干,弯曲得如同谦卑的老人脊梁。
一粒草籽被摇落枝穗。
一道至玄高妙的圣古气息,忽然从那粒草籽里迸涌出来,下一刻便落在所有人的心上。
所有人心脏随之骤停。
天地间一切随之骤停。
似一刻又似漫漫无生,无数道磅礴的心跳声同时响起,响彻人间,响在地心,响于九天,地馈天雷之响。
那粒草籽瞬间活了过来,循着那道几乎消隐于飘天水幕中的白浪轨迹,与那把星河枪芒,骤然相撞。
那是无量星光与一粒种子相撞,波澜壮阔,却寂静无声。
所有的心跳声同时消失。
所有飘悬在虚空的水幕瞬间砸落海中。
卫崇唤出的那片星河连同星光所凝枪芒,俱都崩碎消散。
怒云海上终年翻涌如怒的所有铅云,亦随之砸落海中,露出蔚蓝天际。
那场撞击的无声压下了所有声音。
没有人能听到天水砸落的声响,也没有人听到那场无声里,先后响起的四道叹息。
一叹起于那粒草籽内。
一叹起于海上天穹大星下。
一叹至海底传出。
一叹冥冥不知处。
天青苍兮,潮平海阔。
代表卫后那颗阳星的光,第一次照耀怒云海面。
照在小狐狸耷拉的白色耳朵上,照在卫崇狰狞凄厉的红脸上。
照在庄起将落入海的尸体上——他的眉间有一粒草籽,隐有圣光,隐有血迹,他已经死了。
还照着那束狗尾巴草。那些落在狗尾巴草上的星光,谦卑无比,庄重无比。
连想起刚刚卫后那道愤怒恐惧惊讶等诸多复杂情绪的凄戾凤鸣,似乎强大如卫后,在面对这束狗尾巴草时,纵然恐惧纵然愤怒,却也不得不敬重。
“砰!”
庄起沉落入海的声响惊醒了所有人。所有视线再次焦聚到半空中。
庄起死了,卫崇还在,庄扬还没死,这场战斗就依然还未结束。
小狐狸忽然开始长高,变回那个敦厚可爱的小姑娘模样,她轻轻抬手,握住那束狗尾巴草,看向庄扬。
卫崇不断喷出大口血沫,血污溅在庄扬身上,让庄扬看起来更像一个将死之人。
那片星河崩碎,卫崇受了极严重的道伤,他已然坠下圣人境,坠下召星境,他现在的实力,只是星蕴。
此时别说是小狐狸,便是随便一个星蕴境修士,都能杀死他。
可他依旧护着庄扬,褪去圣人光环的卫崇,此时更像一个护犊子的将死老汉。
小狐狸厌恶地撇了他一眼,再次看向他怀里的庄扬,认真说道:“现在,你知道你为什么该死了吧?”
庄扬缓缓睁开眼,看向天际某处,忽然咧嘴朝小狐狸怪笑道:“你杀不死我的,因为……我不能死。”
小狐狸没有嘲笑这句狂妄到极点的话,只是轻轻抖手,那束狗尾巴草变为惯用的玉骨节鞭,说道:“我父亲说过,没有人不能死,也没有人可以不死,就算那些自称神仙圣佛的所谓长生存在,也是会死的,只不过活得稍微长一点而已。所以,你该死,你就能死。”
庄扬苍白脸色忽转潮红,被他生生压了下去,嘲笑道“是啊,没有人不能死,可如果有人不让我死呢?”
小狐狸抬头看向刚才庄扬所看那方天际,
说道:“你说的那个人,是他吗?”
不等庄扬回答,小狐狸接着道:“可惜你忘了,我还有先生。这束狗尾巴草或许奈何不了那个人,可先生的锦囊能。”
小狐狸说完,莹莹跪于虚空,面向青柯叩首道:“请先生帮我。”
所有人目光随之转移到青柯身上。
来到这方大陆,在荒原上一道锦囊余威便重创五位圣人,又是这般神奇璀璨的入神直至星蕴,青柯青白两人修为境界纵然不高,可似乎俨然成了这星辰界高深莫测的存在,这让青柯有些哭笑不得,自己似乎成了扯虎皮做大旗的得志小人一般。
只有他自己清楚,无论是修行万物生时回溯时光里那些逆天妖魔,还是教育家阳星先生这种神秘存在,四十九界中不知道还有多少能一口气吹死自己的忌讳人物,哪里轮得到自己打肿脸充胖子。
便是这束狗尾巴草,也让他心惊胆颤,那么能与狗尾巴草抗衡的那个人?又当是如何惊艳之人?
青柯不想答应。
可人活着,总得有担当,在青柯心里,先生是个很重的词,既然已勘过品性,已收徒授业,已为人师表,总得像楚欢行那样扛起师道,生死之外,分内之中。
青柯朝前一步,受了小狐狸叩首之礼,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