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节刚转入初冬,自北方席卷而下的寒气,一天较一天沉重。
南风城,是轩灵大陆、荆南郡下,一座地域偏僻又极为边缘的小城,岁月十分悠久,隔着狭长无垠的断荒崖与壮阔的洪荒古林遥遥相对。
霜雪飘落未停,寒气包围了城内大街小巷,街道旁屋檐下垂落的冰柱,尖锐而又狭长,足以显示萧索残酷的冬意。
而顺着城内的官道往前走去,远远即可瞧见一处豪华府邸,门口气势盎然地放置着两只半丈高大的石雕狮虎,朱门映衬铜环,大门左右两处,各自列出一排虎背熊腰的大汉。
诸多鲜亮的排场尽都彰显这“城主府”的气势及地位。
而今日,又恰逢府内入冬大祭。城主府内喧嚣非凡,鞭炮声不绝于耳,府内一应回廊、花园小道,熙熙攘攘,频频走动着不知多少衣衫鲜丽的下人,祭祀所用的三生、红烛及香料等一遍又一遍的传喝,四处拉拢的红布条又不知增添了多少喜庆。
然而,与城主府内最为热闹非凡的中院相比,这府内后院的某一处幽深荒废的园子,倒是极为讽刺的安静。
幽静的园子中,迎风望去,只见一身着红袍的少年,缓缓推着身下木质的轮椅,朝着园中一处荒草覆盖的井口走去。
“呵,千颗丹丸养废物,万把灵草喂米虫。”
这句话,陆一川已经听了十五年之久了,如今他却是不想再听下去了。半死不活活了如此之久,饱受众人冷眼讥讽,我以此般心志煎熬如此之久,但病情却从未好转,如今他却不能再拖累牵连义父了。
“鬼先生布置在我体内的三横皇枢阵,近日来愈发薄弱,而丹田处如黄泉般的幽寒几乎令他痛不欲生。而鬼谷神医早有断言,十五岁生辰若无良药,必死无疑。”
陆一川目光微微呆滞了一会,往井口艰难地再挪了一小段,死灰黯淡的眸光下拉到被霜雪半遮半掩住的井口,入眼后,井下一片漆黑,就好像黑沉沉的夜。他摊开手掌中的锋利短剑,看着掌心愈发浅薄的掌纹,此时却忽然想到了那个如同墨砚粘稠般的夜晚,想到了下跪中的义父。
……
七年前,仅是一个平常的夏夜。
闷热的偌大石屋,热得令人喘不过气,几乎宛若蒸笼一般。而更令人诧异的却是,屋内正中置放的石床,居然呈八个方向搁放着冬日烧火取暖的铜质火盆,如此闷热无风的夜晚,这火盆上泛腾的焰火几乎将着石屋烘烤得愈加焦灼。
而五六盏明灯下的石床之上,足足覆盖有三四件昂贵的保暖蚕丝被褥,被褥里边宛若裹粽子般包裹着一个脸色森白、清瘦的八岁孩童,阖目闭唇,浑身轻颤,像是染上了重重的风寒一般。
石床之外,则是背负着双手,站立着一位身着墨绿衣袍的佝偻老者,他仅仅只是随意的看了那孩童一两眼,便开口断言说道:“他的心脉四周,缠绕着黯魂销寒雾,阴寒幽深,非一般明火所能抑制,若不是心脉处有道浅蓝灵印护住,恐怕早已熬不住了。”
“如今浅蓝灵印破碎在即,加上这七年来这黯魂销魂雾气已全面侵蚀他四肢百骸,经脉冻裂,骨骼冻碎,血液无法循环。哎,命不久矣了。”
仅凭一两眼便如此断定一人的生死,倘若是这南风城排上名次的药师所言,这老者一旁的黄袍魁梧大汉,非得一掌将他当场拍死。
但这黄袍大汉听得此番话,在这闷热异常的石屋,心头却也是徒然一凉,他深知眼前之人,乃是当世第一药灵师,鬼谷神医,绝无半句虚言。
“噗通”一声,这一位体格魁梧,面容刚毅的中年汉子,突然宛若大山崩溃似的跪倒在那佝偻瘦小的老者面前,干脆而又果断。
他林震山身为一城之主,更也是堂堂七尺男儿,向来只跪天地父母。只是如今,他舍弃了比性命更为重要的尊严,一定是为了对他极为重要的人。
“鬼先生,普天之下也唯有您能救治川儿了。”
身着墨绿长袍的老者,微微摇头后,便慢慢扶起了这黄袍汉子,长长叹道:“林统领,当年圣女于我有恩,非我不救,实在是心余力拙。老夫望洋兴叹,唯一能做的便是暂时保住他的性命。他浑身经脉冻碎,血脉循环不了周天,若布置上阵法蕴养经脉,牵引血脉运转流淌,怕也只能挨到七年之后的生辰。”
闻言,躬身而立的中年汉子,神色之间顿时萧索无比。尽人事听天命,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当下恭敬地拱了拱手,说道:“劳烦鬼先生了。”
鬼谷神医随意的摆了摆手,他转过身静静对着石床上森白的小脸,接着又说道:“待我将他心脉处这黯魂销寒雾牵引至丹田之上,再布上这“三横皇枢阵”,便能将他浑身泛滥的幽黑寒雾尽数锁进阵法,如此可再延续七年性命。这七年后,你若是成功寻得到那黑芝续命膏修复他冻碎的骨骼经脉,便是他能再活下去的造化了;若是寻不到,则亦是命数。”
“黑芝续命膏?”
林震山略微呆滞地望着老者佝偻的背影,急忙往前迈了一小步,低声问道:“鬼先生,请问去哪里找寻这黑芝续命膏呢?”
墨绿长袍老者忽的转过头,颇有些浑浊的双眼,似有深意的看了一眼林震山,淡然说道:“云雾天泽。”
然而这似有魔力的四个字眼,却令这脊梁骨笔直如高山的黄袍汉子,当场竟如若电击,顷刻身体便僵硬如冰。直至良久,他坚毅的眸光方才重新闪烁,低沉而又坚定说道:“纵是刀山火海,也要试上一试。
“纵是刀山火海,也要试上一试。”
七年前的这句话,及两人的这一段对话,尽数被当时醒转的陆一川所记入脑海。七年之间,义父用尽一切手段,想方设法进入云雾天泽,数十次死里逃生,却仍是一无所获。如今七年已过,怕是过了冬祭,他便要死了吧。
一念至此,陆一川忽然万分艰难的从脖颈之处,慢慢解下一块兽角模样般的璞玉。这乳白兽玉呈倒锥形的柱体,约莫有半截手指头高。
他神情异常专注的望着手中的白色兽玉,直至看得眼神疲惫,自嘲叹道:“听义父所言,这是我生母所留给我之物,如今我快奔赴黄泉,唯一遗憾之事竟是从未见过我的亲生父母。也罢,身世浮萍,这也都是命吧。”
掌心徒然传来一阵冰凉,似乎是那森白的匕首在提醒着他赶紧上路一般,陆一川望着那深不可测的枯井,心想,葬入深井,了结此生痛苦,所有一并恩情,来世再还,他等这一日,也已经等很久了。
费力的举起手中匕首,经脉碎裂的痛苦,每每挪动一毫,便有锥心之痛,即便是如此,他依旧忍受得住,赴死的心,依旧坚定无比。
“划—”
一声声响,徒然划过,只见陆一川左手腕之处的脉口,瞬间出现了一道血痕,黑紫的血珠汇聚如柱,顷刻便从脉口涌现而出,望着那狭长的血痕,他突然发自内心的一笑,麻木而又苍白。
是一道压抑七年多、一个解脱生命的笑容。
眼见愈来愈多的血从伤口涌出,直至淹没他掌心的白色兽角,陆一川缓缓闭上了双眼,从身体传来的异样感觉,如同置身云海,踏上浮云般身心飘渺,而他的意识也越来越恍惚。
倏然,搁放在轮椅上的手臂没有任何力气的自然垂落,连同那沾血的乳白兽角也滚落在积雪之上,一个生命悄然慢慢终止。
然而,此时异变骤然发生。
只见天际骤然风云涌动,天色灰沉,时而压抑又突然时而疯狂。被积雪沉没的那一白色兽角,兀的冲开积雪,仿若有灵智的缓慢漂浮而起。
而悬浮的白色兽角之上,将附着在他外表的黑紫血液一点一点吸入内部。徒然一阵金光从白色兽角龟裂开而来,随后漫天凭聚的乳白色气流,如若小指粗细的气流涌进陆一川的体内,不到片刻,便将轮椅之上的陆一川浑身沐浴在一片白光之中。
在那白光之中,隐隐有一团黑色气流在三道碧绿的环形枢纽横冲直闯,那碧绿环形的光芒,颜色淡淡,在这黑气攻击之下,如若风浪之中的一叶扁舟,飘摇不定,随时都会碎裂。然而就在这乳白色气流涌入之后阴黑森寒的气浪中,那碧绿环形光芒,忽然像是大雨过后的风景,徒然一亮,精神宛然抖擞而起。
约莫半柱香的光景后,只见陆一川手腕处的脉口伤痕,也被乳白色气流治愈不见,连一丝伤痕都没有留下。待他的脸色红润之后,那悬浮的兽角忽的化为一道白光,涌进陆一川的体内。
而异常的天色来得快,去得也快,待诸天风平浪静之后,天际又飘然落下了白雪,冰凉的雪花落至少年俊逸的脸上,凝而不融,他却又感觉不到。
天地之间,突然很安静,然而,却又突然被一声焦急的叫喊之声,所重重打碎。
“川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