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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惨世界(1)

§§§第一回太尼城行人落魄苦巴馆店主无情

话说西历一千八百十五年十月初旬,一日天色将晚,四望无涯。一人随那寒风落叶,一片凄惨的声音,走进法国太尼城里。这时候将交冬令,天气寒冷。此人年纪约摸四十六七岁,身量不高不矮,脸上虽是瘦弱,却很有些凶气;头戴一顶皮帽子,把脸遮了一半,这下半面受了些风吹日晒,好象黄铜一般。进得城来,神色疲倦,大汗满脸,一见就知道他一定是远游的客人了。但是他究竟从什么地方来的呢?暂且不表。

只见当时有几个童子,看见远处来的生人,就跟在他的后面。只见他还没走到二百步,便在街上泉桶里痛饮了两次。随后绕一屋角转向左边,直走到一座衙门。他将身进去约有十五分钟又走出来,就和颜悦色地脱下帽子,向那坐在门旁的宪兵行礼。那宪兵也并不还答,还睁圆眼睛,留神看了他一回。

此人转身就走。行不多时,来到一所客寓门的。抬头一看,上面写着“苦巴馆”,乃是太尼城中有名的一个客寓。此人就放步一直进去。只见那厨房门大开,又就一直走进厨房,眼睁睁地看见那铁锅子里的汤,一阵一阵地冒出热气,那煤炉子的火光烘暖了墙壁。店主人亲自下厨,忙忙碌碌地正在做些好菜,和那隔壁房子里赶车的受用。那时此人心里正在羡慕那赶车的。

店主人猛然听得开门的声音,瞥见来了一个新客人,也并不转眼望他一下,但随口问道:“你来做什么事体的呢?”

答道:“要叨光在贵寓里住一住。”

店上人道:“这倒容易。却是有一件事:你回头看看那些客人,一个个的都是不能欠帐的哩。”

此人在身边拿出一个大皮袋,对着店主人说道:“你还不知道我这里还有点钱吗?”

店主人说道:“这倒可以的。”

此人重复把大皮袋收在怀里,气忿忿地拿着行李,用力放在门边下,手里提着短铁棍子,向火旁小椅子上坐下。

却说这座太尼城,原来建在岭上,也就有些招风;况且到了十月的天气,更觉得寒风刺骨。此人正在耐寒不住,忽见店主人仓仓皇皇地前来查看。此人就顺便问道:“饭已做好了吗?”

店主人答道:“快好了。”

这时此人仍是向火。忽然见有一管事的人,名叫做扎昆的,跑将过来,在袋里模出一枝铅笔,又在窗台上拿一张旧新闻纸,撕下一角,急急地写了一两行字。写罢,又折起来,交把一个用人,并对着那用人的耳边唧唧咕咕地说了一会。那用人点了点头,便一直跑到衙门里去了。

此人也不理会这些事体,只管又问道:“饭做好了没有?”

店主人答道:“还要等一会儿。”

此人糊里糊涂又过了一会。忽然看见那用人手里拿了一片纸,飞跑回来。店主人接过了那片纸,用心用意地看了一遍,又低头沉思了一会,就放开大步,癫狂似地走近此人身边,说道:“我却不能留你住在这里。”

此人忙立起身来问道:“你怕我欠你的帐吗?若是要先交钱呢,我这里还有点银子。你不知道吗?”

店主人说道:“哪里是为着这些事体!”

此人道:“那么是为着什么事?”

店主人道:“你是有银子。”

此人道:“不错。”

店主人又道:“怎奈我没有房子留你。”

此人急忙接口道:“就是在贵寓马房里住下,也不打紧。”

店主人道:“那也不能。”

此人道:“这是什么缘故?”

店主人道:“我的马已经住满。”

此人道:“也好。那边还有一间搁东西的房子,我们等吃了饭再商量吧。”

店主人道:“有什么人供你的饭吃?”

此人耳边陡听了这句话,正如跌在十丈深坑,心里像火烧一般,长叹了一口气,说道:“难道我就要饿死不成?我从白日东升的时候动身,可怜一直走到现在,走了好几十里。咳!老哥,还求你给一餐饭我吃,一发算钱给你。”

店主人道:“我没有什么给你吃。”

此人闻说,便微微地一笑回头指着那锅里说道:“没有吗?”

店主人道;“这个已经是别人的了。”

此人道:“是哪个的?”

店主人道:“是那车夫的。”

此人道:“车夫共有几个人?”

店主人道:“有十二个人。”

此人道:“那些东西,二十个人吃也够了。”

店主人道:“怎奈他们一齐买去了,便怎么样呢?”

此人又坐下,低声说道;“我好容易来到这个客寓,肚子里又饿得了不得,教我到哪里去呢?”

店主人就附着此人耳边说了三个字,就叫他浑身发抖起来。

看官,你道是三个什么字呢?就是那“快出去”三个字。

此人听了,垂头丧气地弯下腰,忽而向了大,忽而又背着火,不知道怎么才好。正想开口说话,那店主人站在一旁,凶狠狠地圆睁着两个眼睛,看了此人,嘴里不住地说道:“快去!快去!快去!”还问道:“许我说出你的姓名吗?你姓金,名华贱。你是何等人,我也知道。刚才你来到我这里的时候,我就有些疑心。现在已经告诉了衙门里,这张纸就是回信。”随手便将那张纸交把华贱,说道:“你自己看看吧。”

华贱接过看罢,正在默默无言,那管事的人在旁边说道:“我平日待人,一概都是有礼仪的。你快快出去吧,免得我无礼起来。”

华贱只得站起身来,行了个礼,连忙拿起他带来的行李,独自伤心去了。

要知他去到何方,做些什么事,且待下回分解。

§§§第二回感穷途华贱伤心遇贫客渔夫设计

话说华贱被苦巴馆赶将出来,就随着大道慢慢地走去,每逢到了一所房子。就格外现出伤心的样子。这时他若是还回走旧路,那苦巴馆里管事的和那班客人,必定闹到街上,千人百众,指的指,说的说,人多嘴杂,大家都要评评他的来历,世上人的嘴是很轻薄的,那时倒不好看。好在华贱心里也晓得这个道理,就顺着路,歇一会,又走一会,不知不觉已经走很很远。心里凄惨已极,也就忘记疲倦了。忽然肚子里因饥饿得很,一阵苦痛起来。这时天色已晚,四顾无人,惊惊慌慌的,不知去到什么地方,方才可以安身—夜。忽然前面远远地望见有一所小客寓,华贱就一意去到这下等的客寓去栖身。恰好这时候街边闪出一点灯光,那边松枝上也挂出一盏铁线灯,他就急忙趁着灯光,向那客寓飞奔前去。

却说这个客寓,名儿叫卢茶福。华贱跑到这里,停了一会,就对着窗户眼儿向里边一看。只见小桌上灯光如豆,那锅子的火倒十分热,有好几个汉子正在那里痛饮,店主人自己坐在火炉子旁边,铁锅子里煮的东西已经热腾腾的。这客寓有两个门;一个大门对着街上,一个耳门在巷子里头。华贱不敢走大门进去,就静悄悄地走到巷子里头。停住脚步,听了一会,将门一推,那门便开了。

店主人高声问道:“是什么人?”

华贱答道:“是一个找饭吃的、找地方住的哟!”

店主人道:“那怎么不到这里来呢?”

华贱一听得这样说法,即忙起身走进去。当时他的脸上颜色憔悴,又照着灯光,倒是有些怪相。那旁饮酒的几个人,个个都回过头来,对华贱瞧着,眼睛动也不动。

店主人接口对着华账道:“火在这里,饭还在锅里煮着哩。朋友,你到这里来向火吧。”

华贱就将身来往火炉旁边坐下,闭了眼睛,把两只脚一伸,靠在炉旁向火。这时他浑身疲倦已极,脸上的颜色好象死人一般。忽然瞥见锅里喷出一阵喷香的热气,就将他的灵魂唤回来一半,周身精神全围绕着那香气左右。怎奈身子又疲软不能动弹,那眼睛小小的光彩藏在眉毛眼毛底下,好象那树林子一点萤火,不断地照在那铁锅子上。

看官,你想这时候的华贱是什么味道,现出了什么光景?若是请一位看相的先生来把他看看相,他到底是个什么相呢?闲话休提。

却说华贱正在纳闷,同坐的有一位渔夫,自从这日早晨,就在路上遇过华贱一次。待到华贱在苦巴馆被逼的时候,他在马房里系马。随后他也就来到达卢茶福店里,却又看见华贱来了,不觉吃了一惊,寻思道:“我却忘记在什么地方遇过这古怪的东西,莫非是在爱士可弗论么?不料现在又碰着他。看他这种疲倦的神气,好不讨人厌。”想着,便凶狠狠地对华贱浑身上下打量了一回,又令华贱坐在他背后。自己急忙立起身来,径自开门去了。不多一会,便急回来,将华贱的来历,一一告诉了这客寓里管事的,还低声说了些别的话。

华贱看见这种情形,正想起苦巴馆的事。忽见这店里管事的走近华贱身旁,便用手拍了一下华贱的肩膀道:“哼!又要赶你出去哩。”

华贱还和颜悦色地接着道:“哎哟!你知道吗?”

那管事的道:“知道。”

华贱道:“别的客店已经赶我出来。”

管事的忙道:“我这里也要赶你出去。”

华贱道:“那叫我去到哪里呢?”

那管事的道:“到处都可以的。”

华贱闻说,没奈何,只得拿了铁棍和行李出去。刚走出门,就有几个童子,是从苦巴馆跟他来的,看见华贱出来,就预备捡起石头来击他。华贱一见,不觉怒从心发,提起棍子向前便打,那儿个童子部吓得鸟飞似地一哄而散。

华贱又向前走了几步,忽然看见一所牢狱,门上挂着一条铁链,此铁链可以通到门铃。华贱即便按一下这门铃。不多一会,那门就开了。华贱取下帽子,躬身向前行礼,说道:“管监的大哥,你可准我暂且在这里住一夜?”

那管监的道:“这里是监狱,并不是客店。若是你犯了罪,拿到这里,那就可以住的。”说着,即忙就把门关上。

华贱眼见无法,又只得向前走到一条小街。此小街的景致,倒有很好的几处花园,都是篱笆围着。那当中却有一所寻常人家的房屋,从窗户里透出一点火光。华贱就走到窗前,向里一看,那屋里却很白净。里面床上铺着一条印花布。那屋拐下又有一个摇床和几张木椅,墙上挂着一杆快枪。中间放着一条桌,桌上铺着粗白桌布,上面点着一只黄铜的火油灯。靠着桌子旁边,坐了一位男子,约摸有四十多岁,抱着一孩子坐在腿上,嘻嘻笑笑地玩弄。又有一位青年妇人,坐在男子身旁,正在喂孩子奶吃。

华贱停住脚步,立在街上,探看多时。见他这般家庭的乐趣,不免见景伤情,心里寻思着:“或者可以在这里借歇一夜,也未可知。”就轻轻地将窗户敲了几下。哪晓得也静悄悄地竟没有没人答应。又用力再敲几下。只听得那妇人道:“我的夫呀!我听得好象有人敲门的声音哩。”

那男子道:“哪来的话?”

华贱又把窗户敲了几下。那男子听真了,便起身拿了灯来开门。

华贱便道:“先生,求你宽恕我来得唐突。请你给点饭菜我吃,还求将花园拐角下的小房子给我歇宿一夜,明日走时一发算钱结你。不晓得可能俯允吗?”

那男子问道:“你是什么人?”

华贱道:“我是一个行路的客人。今日早晨从昧神丘动身,一天到晚,跑了几十里,粒米也不曾吃过。我实在不能再走了,总求你给我一宿一餐才好。”

那男子道:“无论哪项客人,若是有钱给我,便可留他。但是你为什么不去到那些客店里住呢?”

华贱答道:“因为那些客店都没有余空的房子。”

那男子道:“呀!哪来的话?哪来的话?今天又不是开市日期,说什么没有空房子的话呢?你曾到苦巴馆吗?”

华贱道:“到过。”

那男子道:“怎么样呢?”

华贱便不好说出,踌躇了半晌,答道:“不知什么缘故,他们不肯留我住下。”

那男子又道:“你还到过卢茶福没有?”

华贱这时更难回答,也只好硬着颈脖子答道:“他们又不肯留我。”

那男子听到这里,霎时面孔上现出一种疑惑的神色,对着华贱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一番,忽然大声问道:“你是一个人吗?”急忙转过身来,将灯放在桌上,把那墙上挂的快枪取到手里。

那妇人只听得“你是一个人吗”这句话,猛然吃了一惊,便扑地立起身来,拉了他两个孩子,急忙躲在那男子的后面,便开口道:“赶出去!赶出去!赶出去!”

华贱又道一声:“求你发一点儿慈悲心,给我一杯水喝。”

那男子急忙道:“待我放一枪给你吃吧。”

说着,就急忙将门拼命用力一闩。一霎时,又听里面锁声豁琅的一声响亮,停了一会,那窗户也紧紧地闭上了。

华贱当时正是黑夜更深,走投无路,还碰着天地无情,那亚立山上的寒风,又吹得一阵阵的凶恶起来。

要知道他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世态炎凉有如此狗婆心恺恻仅见斯人

话说华贱见那男子将门窗闭上,正在进退为难的时候,朦胧间忽见街前花园里,有一个泥和草做的小屋,即放步向前,且从那花园的木栏杆进去,走到那小屋面前。只见那屋的门口窄而且低,好象正在建造,还没有完工的样子,寻思道:“这屋必定是过路的行人所做,预备一时过往用的。这时又冷又饿,在这黑夜里,哪里再寻得着这样好的去处?”就不问好歹,决意进去躲一会儿冷,亦是好的。随即低下身来,爬将进去。哪晓得这屋里十分和暖。又在里面寻得一张稻草的床铺。他这时疲倦已极,急忙去坐在床沿上。歇息片时,又将背上的行李放下,当做枕头。正想解衣睡下,耳边忽听得一种闪恶声音,汪汪地叫来。华贱注目看时,只见是凶狠狠的一匹恶狗走进门来。华贱才猛然醒悟这屋是猛狗的住窝,心中又惊又恼,只得用棍子将行李挑起,拼命地跑出门外。

定了会,忽然看见自己身上穿的蓝布衣服,比前更破,已经有些伤心。不得已仍向栏杆绕出来,孤身只影站在街上,长叹一声道:“我无居无食,又冷又饿。就是这愚蠢的狗子也不能容我。我如何到了这样地步?啊呀!这是怎么好呢?”即便坐在地下,身上更加寒冷了。不觉两眼汪汪,落下泪来,自己埋怨道:“我这穷人,比狗还要下贱些了!”

独自伤心一会,只得收起眼泪,想个去路。便立起身来,想去到城外,寻个树林子干草堆上,好去躲冷。主意已定,便垂头丧气,不言不语地直往前走,不觉走到田间,才知道离城已远了。抬头看时,只见黑云朵朵,压到山顶。忽又见那黑云丛里,露出一线小小的月光,射到地面。这时正是欲雨不雨的光景。华贱看见天上现了这种凶恶样子,就停了脚,不住地战栗起来,低声自语道:“唉,太尼城呀!太尼城呀!你就真个没有我立脚的一块土吗?”

说罢,急忙转身照着旧路又回到太尼城,哪晓得城门已经关上了。华贱到此,真是无法可设。

却说这太尼城,因为以前经过兵乱,所以到了现在,环城四面还有围墙。围墙旁边,又有几座破坏的方塔。华贱四面一看,便计上心来,即忙从那破坏的缺口爬进城去。这时已经八点多钟,他又不曾认识路途,只得冒险向前乱走。走过了多少大街小巷,忽然走到一所衙门,又经过一个学堂,随后来到—所礼拜堂旁边。这时华贱浑身发软,手脚不住地战栗起来,不能向前再走了。在这礼拜堂的屋角,有一所印刷局。华贱疲倦已到极地,又没有什么指望,使不觉一交跌倒,睡在这印刷局面前石椅上面。

不多时,忽有一年老妇人,刚从礼拜堂出来,黑夜里忽见有人躺在石椅上,大吃一惊,说道;“我的朋友呀,你为什么在这里呢?”

华贱就带着怨恨的声音答道:“我的慈善婆婆呀,我就在这里睡了啊!”

老婆子道:“就睡在石椅上吗?”

华贱道:“十九年前,我还有一张木床,今天夜里,就变成石头床了。”

老婆子道:“你曾当过兵吗?”

华贱道:“不错,我曾当过兵。”

老婆子道:“为什么今天夜里不到客店里住呢?”

华贱答道:“因为没有钱,哪有人肯教我白吃白住呢?”

那老婆子听他这样说来,便叹道:“这样真是可怜!我现在袋里只有四个铜角子,就一齐给你用吧。”

华贱接在手里便道一声:“多谢!”

那老婆子又道:“这几文钱,虽然是不能够作客栈的用费,但是我看你疲惫已极,必不能挨过今夜,你这时又饿又冷,他们见了,也必当见怜。”

华贱长叹一口气,说道:“已经问过好几处了。”

老婆子道:“那怎么样呢?”

华贱道:“都不肯留我住下。哪有什么法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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