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时青说，君子贫而不惫，穷且益坚
九二班同学都知道，上课前五分钟，拼命往教室奔跑的，一定是甄峰；上课铃响起，开始倒数读秒的时候，还在打快速犯规战术的，一定是鲍马达；上课已经五分钟，还赖在厕所不想回教室的一定是牛绳儿。但是今天，同学们迷糊了，一向勤奋守时的甄峰怎么迟到了五分钟？
时青老师正上着课，甄峰从后门悄然而入，脑袋无力地挂在胸前，像感染了禽流感的小鸡子。
一辆警车闪着红蓝顶灯开进校园，停在教学楼下。
没多久，卢副校长带着两名警察朝九二班走来。
时青老师发觉不对劲，迎着警察走过去，把警察关在教室门外。
卢副校长简单地对时青说：“你们班有一个学生，涉嫌……违法犯罪，派出所张所长……要带他回所调查。”说完拨开时青，要进班级喊人。
时青猛然伸开双臂，拦住警察和卢副校长，急忙说：“有什么事先和我说。”
卢副校长一愣，态度变得很强硬，结结巴巴地说：“你是校长……还是我是校长？出了事……你负责，还是……我负责？”
班级里的学生把鼻子嘴巴挤在窗玻璃上往外看。
时青倔强地说：“我要对我的学生负责！法律规定：未成年人涉嫌违法犯罪，应给予特殊保护，不得公开处理；对未成年人作司法调查，应有监护人在场。我想，这点法律知识，卢副校长和张所长还是有的吧。”
卢副校长张大着嘴巴，半天才说出一句话：“你简直……无法无天！你眼里……还有没有领导！你……你想怎样？”
时青老师坚定地说：“这事要报告舒校长。”
卢副校长气得用手直指时青：“你……你……你是想……包庇犯罪吗？”
舒校长正巡视各班，看到这一幕，立即走过来。
舒校长请警察和时青老师到校长室说话。
鲍马达的一张胖脸挤成了肉饼，口水顺着玻璃淋漓不止。学生们看见老师们在争吵，也听到了说什么。大家都很疑惑很着急。
在校长室，舒校长简单了解情况后，向警察提出要求：“第一，警察不能进班级带人；第二，询问时监护人必须在场；第三，也是最重要的，请允许我们先行调查。”
时青老师平复下情绪，对警察说：“作为他的班主任，我最了解这个孩子。一张白纸上有一个黑点，你看到的是什么？黑点。这就是人们看待事物的误区，为什么看不到更大的范围是白色？看待问题学生也是如此。看到什么，取决于注意什么。这位同学是一张质地优良的白纸，如果真的不幸沾上了墨点，我更想知道是什么原因。”
卢副校长气得闷声跺脚：“这不是……妨碍执法吗？”
张所长说：“也没多大事。这样做也好，让班主任老师先了解下情况，我们就在这等一会儿。这个案子事实清楚，监控录像辨认的结果就是你们学校的学生甄峰。”
舒校长对张所长说：“请张所长放心，我们一定会按依法办事，绝不包庇违法犯罪。”
时青老师说：“那好，我立即调查。”
卢副校长气成了血气胸，他没办法，只好自找台阶，请张所长坐下喝茶。
时青老师走到班级窗外，没事似的继续上课。等下了课，她让学习委员甄峰把同学们的学习习惯调查表收齐交到她办公室。
甄峰过来时，时青老师把他领进隔壁档案室，关上门。在事实未弄清前，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落座后，她问甄峰：“甄峰啊，怎么了，有什么状况吗？今天不对啊。”
甄峰知道这件事做得太错了，他原本准备找个机会向老师忏悔，没想到事情发展得出乎意料地快。于是，他把昨晚的事和盘托出。
他说，昨晚他从镇移动公司收费大厅门前经过，从门缝看到里面的抽屉没上锁，一时血涌脑门，从后院翻墙进去，拿走了抽屉里的钱，一共一百三十一块。
时青老师气恼道：“你傻呀，这是盗窃呀！”
甄峰点头无语。
时青老师气得流泪：“你那么聪明懂事，怎么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你将来一定能考取大学，一定会有一个很好的职业，如果因为这件事留下污点，是毁了一生呀。”
甄峰只是点头，只是流泪。
此刻，甄峰不想说话，他真心希望老师狠狠批评他，甚至打他一顿。他做错了事，最大的希望就是有人能纠正他，甚至像别人家的孩子一样，被爸爸狠狠揍一顿。
他是一颗原生态的小树，虫蚀的叶片都要靠自己医治，没有人帮他打理。
他拉起时青老师的手，狠狠地在自己头上脸上抽，一下，两下。
时青老师抽回手，问甄峰：“妈妈的眼睛怎样了？”
“阿来被偷卖后，妈妈每每想起，总是哭骂流泪，眼睛比以前严重多了，整天不停地流粘水。我想给她买一点眼药，不就是没有钱吗。”他苦笑了一声，“这个季节，苔藓枯萎，网店没生意。”
时青老师对他讲庄子‘贫而不惫’的故事，讲古人‘渴不饮盗泉之水，热不息恶木之阴’的志气。
甄峰懂事地点头。
时青老师嘴上讲着这些大道理，心里却非常愧疚。她有过帮助甄峰的计划，可是至今没能效果。她的文章写好后，发在博客里，可是没有引起社会的注意；发给报社，石沉大海，也没被采用。她向学校助学会申请，卢副校长说，甄峰并非孤儿，也不是单亲家庭，有父母、有爷爷、有叔伯，这样的家庭享受资助，岂不是助涨了抛妻弃子的不良行为，也不符合助学会的章程。时青被他气得要死。此刻她想，回头不论多忙，一定找找人帮帮忙，将甄峰的困难解决掉。
甄峰像是看出了老师的自责，懂事地说：“老师你放心，我没事的。我自己种的辣椒、白菜已经可以吃了。”
时青老师很惊奇，他居然还会种菜。
甄峰轻松地笑笑说，种菜其实很容易，刚栽的时候一定要浇透水，不能浇半截子。刚成活的时候不能浇尿，要不然会烧死秧苗苗。
时青老师问：“蔬菜没上市的时候吃什么？”
甄峰笑笑说：“没菜的时候就做神仙汤嘛。用盐和酱油兑一点开水，再放两根萝卜干，很香的。”
时青老师的眼泪又要出来了。现在城里的孩子，中午吃什么妈妈早上出门前就问好了，想吃什么买什么，最担心的是买回来、做好了，孩子不吃。
时青老师拉过甄峰的手，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手心。这是一双男性的手，关节粗大得和他的年龄无法匹配，这样的孩子，即使偶尔犯错也是情有可原的。
甄峰说：“老师，我想出去打工，挣点钱养活母亲。可是我又想读书，想考大学。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时青老师说：“孟子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你忘记啦。穷且益坚，不改初心。再苦再累也要把书读下来，其他的事我来想办法。”
时青想起警察还等等候。时青老师说：“这样吧，我陪你去移动公司，把钱还给人家，主动认错。其他的事情我来处理，好吗？”
甄峰说：“其实，我今天早晨迟到，就是去还钱的。”甄峰说，昨晚回去后，一夜没睡着，知道这事大错特错了，于是天一亮就把钱还了回去。
时青说，这就对了。
时青担心的不仅仅是法律的处罚，即使只是留下一条违法记录、或者仅仅在询问笔录上签上名字也绝不是好事，那是穷尽一生也磨灭不掉的污点。
时青把可乐罐摇晃几下，递给甄峰，说：“喝了，放松点。你在校是老师的好学生，在家是妈妈的好儿子。没事了。”
甄峰嗯了一声，拉开易拉罐的拉环，“嗞”的一声，喷了自己一脸。
时青带着甄峰来到副校长室，把事情的经过向警察和舒校长做了报告。
移动公司收费处，一个用英语作业纸折叠的信封瑟缩在门臼后。时青老师把它捡起来，打开，里面是一摞钱，还写着字。
失主拿过钱，点数着。
卢副校长看到了物证，心情沉痛，手指戳着甄峰的脸，说：“果然是你，人证物证……俱全，看你怎么说。”尖尖的指头戳得甄峰的脸好痛。
失主点数完，看到纸上写的字：请原谅，我错了。
甄峰低着头，恨不得地板上开个缝让他可以钻进去。
时青老师向张所长求情：“孩子已经知错了，钱也先行退回，给孩子一个改错的机会吧。我会对孩子多多教育的。”
失主说：“这孩子家里特别困难，孤儿寡母的，我知道。我什么东西都没丢，钱也一分不少还回来了，就不要为难他了吧。”
张所长说：“考虑到能主动纠正错误，就免于行政处罚，询问笔录也不做了。但是你一定要记住，盗窃是违法犯罪。你还是个孩子，一旦判刑，一生就毁了。”
卢副校长说：“法律不追究，我们学校……还是要追究的。要给予……最严厉的纪律处分。要拿这件事……教育其他学生，以你为耻，以此为戒。”
舒校长说：“这倒不必。我相信，甄峰这次的错一定是生活所迫。在甄峰的家庭问题上，我们很多人都有责任，社会、政府、学校都要反思。”舒校长似有所指，把目光转向卢副校长，说：“我建议我们学校助学会，动用助学金资助像甄峰这样贫困而且优秀的学生，该资助的一定要资助。爱心人士设立的助学金是用来雪中送炭的，不是用来锦上添花的。”舒校长对卢副校长管理的助学金颇有些不满，这个助学会是谢家集中学毕业的爱心人士捐助设立的，由卢副校长管理。卢副校长利用手中的权力，每年资助几个自己亲戚家的孩子，剩下的留着生利息，这些情况舒校长都知道，只是为了学校领导班子的团结，他不好明说，这次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舒校长说完，不管卢副校长怎么反应，迅速转过话题，对甄峰说：“但是，这样的错误不可以有第二次了。”
时青老师把甄峰的头楼在自己肩头，她感到，这孩子多么需要一个温暖的依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