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我总是梦见外公。梦里的外公还是从前的老样子，瘦小的身影踯躅于苏家坳那些山梁上，晚风中，被岁月吞噬的脸上挂着和蔼可亲的笑容，双眼迷茫地望着远方，像是在思考什么，更像是在企盼什么。
外公在我眼里是一个特别有文化的人，总是静静地坐在院子里的凳子上，用他那丰富的经历跟我说一些道理，这时，我总是做出一副倾听的样子，时不时还跟他讨论点什么，这时的外公就会流露出一脸纯真的笑容。他曾预言说我将来是学文的。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冥冥之中已经注定，鬼使神差地我竟读了中文系。
这些梦让我想起了外公，我想我得去苏家坳看看他了。来到苏家坳外公的坟前，我忍不住感伤：这阴阳相隔，两个世界，不知道外公在那边还过得好吗？
一
只要一说起外公，英子就是满脸的遗憾。英子说自己是家里的老大，而且是家里读书时间最长、唯一读过高中的，可自己却让外公失了望，非但没有读出来，甚至还经常让外公挂念，没有让外公在有生之年享到福，带着一辈子的苦痛就那么走了。英子觉得自己这辈子欠了外公太多的债，永远都无法还清了。
英子说我先给你讲讲外公的身世吧。
外公出生于解放前，那年是甲子年，也就是一九二四年。家里有三个姐姐一个哥哥，外公是老幺，由于外曾祖常年生病在床，整个家庭全靠哥哥、姐姐支撑着，因此家里很穷很穷，穷得有时甚至连吃的东西都没有。
外公从小就十分聪明，是我们这个家里识字最厉害的，曾经在溪口上过学堂。那时节读书是交粮食当学费，有个几十斤黄豆或者谷子就可以了。外公读书很厉害，一篇课文只需读过两三遍，他就可以做到倒背如流，那些古书上关于为人处世的训条，直到他临死前都还记得清清楚楚不掉一个字。
个子不高，但非常调皮，是一个胆大包天的小子，任谁都不怕。有一回，几个要好的男生在一起玩耍，一个高个子男生看见外公拿着一把小小的裁纸刀，就用左手捏紧右手伸到外公面前说，张洪钧你敢不敢从这里插下去。当时，外公整个脸颊因为生气而涨得通红，说你小子居然敢欺负我，举手就是一刀直插向那个高个子男生。鲜血一下子就飙出来了，几个男生吓得大哭不止。那一回可把家里给害苦了，家里所有的口粮全都用来给别人治伤口了，还搭上了大外公在外面辛辛苦苦挑盐卖挣回来的几个大洋。
一九四九刚解放的那一年，外公经人介绍从秀山容溪娶回了外婆。一年以后，国家开始正式办学了，那是一个少有文化人的年代，那一年，外公被聘为了井岗乡小学的校长。当聘用证书拿到的时候，这个调皮的青年苦闷了，新媳妇儿才刚刚娶进门，自己就得离开，而且家里只有一床被子，自己如果拿走了，媳妇在家里盖什么啊。于是无奈之下，外公放弃了这个差事。
怎么会因为一床被子而放弃当校长这么大的事？这个问题同样困扰了我几十年，直到外公临死的时候我才得知真相，原来外公当初没去井岗乡小学当校长，是被一个叫李朝辉的人从中作梗，从而被别人顶替了。外公为了维护自己在儿女们眼中的形象和威严，不得已才用那个理由来搪塞我们。我曾经看见过那张聘书，大红的封面，外公一直保存得好好的，直到“文化大革命”时期才不得已将聘书烧毁了。
我才几岁的时候，外公曾经在“万斤大学”当过连长。什么是“万斤大学”啊？那时节不是时兴大跃进大炼钢铁吗，于是几个生产队就召集一些人在一起，共同研究对策搞生产，力争达到亩产万斤的效果，种麦子遍地撒种，栽红苕试行大窝苕，一窝几十根苕秧，种包谷也是在沟里摆满了包谷种，结果到秋收的时候全都失败了，这就是“万斤大学”。当年，外公、外婆带着我和你玉生舅舅，还有乡亲们执行上级命令，种麦子栽包谷，干得热火朝天。
那一年的除夕夜，外公一直在外面没回来，外婆正带着我和玉生舅舅躲在灶门口烧红苕，这时，外公不声不响地进屋来了，提着一只小木桶，轻轻地朝着我们说，赶紧过来。等我们过来之后，外公打开木桶，里面竟然装着白生生的大米饭，而且还有冒着热气的肉和豆腐。我们高兴极了，围在一起享用了一顿丰盛的年夜饭。
过不了两年，这个“万斤大学”垮了，外公也就回到了苏家坳。那时是集体大伙食团时代，是不准乡亲们自家生火的，如果谁家房顶上冒烟，队里就不会给他家稀饭喝。乡亲们的生活真是越来越糟糕了，已经到了水深火热的地步。外公、外婆病倒了，苏家坳的乡亲都病倒了。大人们都去了医院，小孩子都送到了幼儿园，中间相隔一座山，一条河，两不相见。
我那时也在幼儿园，有一回我肚子特别痛，于是带信回到苏家坳，过了一会儿，我就看见你外公来到了幼儿园，那时外公好瘦好瘦，瘦得像一根干枯的干柴。外公来了就把我背在背上去田坎上到处走，还扯了一把草草药放进嘴里不停地嚼，嚼烂以后挤出水来让我吞下，这样折腾了好半天。然后外公背着我回到了苏家坳，去看看自家的房子，我看见房子四周早已被晒干的青蒿围得个水泄不通，就只看得见屋顶了。
天要黑了，外公再不回病房就吃不到饭了，于是就把我从背上放了下来，叫我自己回幼儿园去，我说什么都不肯，紧紧抓住外公不放，不管他怎么哄我都不听。眼看时间就要到了，外公急得没得法，就捡起一根树枝往我身上打，打得我双脚直跳，拼了命地哭喊着，爸爸我不去幼儿园，我要跟着你去呀，不呀不呀。我当时看见外公满眼都是泪花，停下来抱着我痛哭起来，哭得声嘶力竭。外公摸了摸我的屁股，这才发现放在我裤袋里的勺子居然都被打断了。
当时种庄稼靠的是农家肥，因为粮食欠缺，很少有人家喂猪，粪水就不够用，到了冬天的时候，大量的劳动力就到山上去割草烧灰，用来来年春天种庄稼。有一回，我和你外公、外婆到山上去玩，中午的时候，外公看看四周没人，轻轻地走了过来，塞给我一块黑黑的东西，小声地叫我赶紧吃，千万别出声。我当时不知道那是什么，赶紧塞进嘴里，只觉得很有嚼劲而且还很香，后来才知道那是外公不知道从哪来偷来的黄牛皮，在烧灰的时候烧熟了递给我吃的。
到后来，大伙食团解体了，但还是集体生产劳动，粮食分下户，各家各户自己煮着吃。由于外公他们那个生产队的人口比较多，于是就分成了两个队，外公还当上了生产队队长。外公当生产队长带领有方，他把苏家坳一些有技术的人放出去找钱，每个月定额交钱，以此来给他评工分、分口粮。这样的话，乡亲们就有钱来买化肥了，那时外公买的是一种叫做硫酸铵的化肥，乡亲们用来施肥种包谷苗，包谷的长势特别好，这是苏家坳历年来的第一个丰收年，乡亲们的生活从此变得好起来了。
那年正好是你小舅舅亚川的出生年。
其实外公当生产队长挺难的，经常被乡亲们责骂。有一回，一个乡亲出工迟到了，外公扣了他的工分，那个乡亲就开始恶毒地骂了外公，气得外公精神失常。收工回家以后，外公从家里拿了一张废报纸，一边跑一边舞，嘴里还不停地说着一些稀奇古怪的话。坎上的幺叔最先发现了外公，他拼了命地叫我，说英子你爸爸是怎么了。我跑出来一看，看见外公疯了似的跑在去庵堂的那条小路上，跑得疯疯癫癫跌跌撞撞。我当时吓得大哭起来，正好看见会叔来到了朝门脚，就大声哭喊着，会叔你赶紧去帮我追一下我爸爸。会叔听见我的哭喊声拔腿就跑，我哭着跟在后面，一口气追到了山顶，我看见外公朝着山脚跑去，这时，会叔已经追上外公，不顾一切地向外公扑了过去，拦腰一把抱住外公，大声喊道，钧哥钧哥，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了啊！等我拼命跑到外公跟前的时候，放声大哭了起来。会叔个子不高，当时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背起外公就往家跑，到了家里，把外公放在铺上，休息了一会儿，外公就慢慢地醒了过来。不一会儿，苏家坳的乡亲们都晓得了这件事，全部跑过来看外公，安慰他，这才避免了一场灾难。
外公是一个特别能吃亏的人，凡是队里分什么东西，诸如包谷之类，那些个小的谷粒稀少的，乡亲们谁都不要，外公就往自己家里挑，分红苕、洋芋的时候也是如此。还有土地下户分田土时，外公总是把那些瘦坡滥坎的分给自家，分山林时，也是分得那些树木最少的山林。
外公对子女要求特别严，有一回，乡亲们在伞家湾栽包谷，一些乡亲总是不用劲，撑着个锄把磨时间。我当时感觉有些累了，于是像其他一些乡亲那样休息，结果被你外公看见了，他朝着我大声喊道，你撑起个锄把干什么，还不给我正儿八经做。我很不服气，顶了他一句，你只敢吵我，他们在那耍你怎么不敢说。这下可好了，搞得外公下不了台，拖起个锄头就跑过来打我，被会叔拦住了，我这才躲开了一顿揍。
外公经常教育我们要善待别人，从来不许我们去占人家的便宜。我们四姊妹出嫁以后，外公总是教育我们一定和婆家搞好关系，学会善待婆家的长辈。别人家里嫁女儿，都是说有什么彩礼，而我们四姊妹出嫁的时候没有哪一个是收了彩礼的。你自己也知道你爷爷、奶奶是怎么对我的，当我极度委屈地回到苏家坳的时候，外公不但不安慰我，甚至还吵我，说我这个做媳妇的不该和长辈斤斤计较。有时外公到我们家来做客，被你爷爷、奶奶连同一起骂了，外公都不会有一句怨言，只是默默忍受着，回到苏家坳去也不会说一句他们的坏话。
苏家坳山梁上有棵几人合围的大枫树，外公一直拿它当祖先，有一年乡亲们想来砍那棵枫树，当时外公是生产队长，还是苏家坳的族长，乡亲们就来和外公商量，还没等别人说话，外公就放话说，那枫树是不能砍的，那是古树，是苏家坳的命，谁要来砍树，就先把我张洪钧砍倒了。
还有啊，外公的字写得非常好，也非常能说会道，苏家坳哪家接个媳妇嫁个女儿什么的，写红双喜和对联都是他的主台戏，当礼官说席更是非外公莫属了。
我暂时给你说这些吧，我最近学写了一首诗，你帮我看看怎么样。
把信念和脾气刻进骨头
把坚韧刻进血液
一块站立的石碑
把您永远雕刻在我们的梦里
二
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外公。在玉生说这话的时候，我看见了他那黯然的眼神。我是家里的长子，本应承担起这个家的责任，肩负起你外公的希望，可是我总是不断地让他失望。你外公在世的那些年，真是辛苦得不得了，时刻都在盼望着我出息，但这么些年过去了，我竟然还是这个样子。今年我好不容易把房子建到江口街上来了，可你外公是看不到了。我时常在想，要是你外公他老人家还在的话，我们这个家族就完整了。
你问外公这辈子对我影响最深的是什么啊？当然是教育了。我是特别崇拜他老人家的，到现在依然如此。在我小时候，你外公经常给我讲那些古书上的道理，那时节我觉得他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有学问的人，什么都知道。这其中大部分的道理，甚至影响了我的一生，时刻提醒着我的言行。
外公教育我百事善为先。这也是你外公一辈子的处事原则，在他自己身上更是体现得那么明显。我很少看见你外公生气，不管遇到怎样的事，他都能坦然面对，这一点我尤其佩服他，我学了大半辈子都还做不到。他在苏家坳当生产队长那些年，遇到过不少的委屈，但我从来都没看见过他为此而去抱怨，总是一笑置之。曾经，我是那么不理解他，觉得他的一些做法总是让我们这些当晚辈的有着做不完的事，直到现在我想起这些往事才明白，你外公当时的做法是那么让我敬佩。
我曾经听你外公给我讲过这么一件事。那时节，社会治安状况不好，到处都有一些占山为王的土匪，经常拦路抢劫财物。有一回，你外公从外面喝完酒回苏家坳，走到半路的时候被几个拿着枪的土匪拦住了去路。当时荒山野岭的，可把你外公吓了个够呛。那几个土匪拿枪指着你外公，问他是哪里的，识相的就把身上的钱财拿出来。你外公当时借着酒劲，壮起胆子说了句，我是苏家坳的张洪钧，你们要钱没有、要命倒是有一条。让你外公没有想到的是，那几个土匪听他这样说，商量了一会儿，非但没有抢他，还毕恭毕敬地放了他过去。你外公弄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再加上酒劲还没完全退去，迷迷糊糊地回到了苏家坳。等到他酒醒以后，回想起这事，竟连不迭地说运气真好运气真好。
自从那件事以后，你外公就很少喝酒了，就算是喝酒，也决计不会喝醉。他总是以此来教育我们，偶尔喝点养生酒是可以的，但绝不可贪杯，贪杯迟早会出大事的。直到现在，我都谨记着你外公的教导，从来不喝醉的。我现在想想，当时那些土匪之所以放了你外公，会不会和他平时的待人为善有关啊，我想肯定是有关的。
我离开家出去当兵的时候，你外公是那么盼望着我出息，我可以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来。那时的我是家里的骄傲，是你外公的骄傲，可我到底还是让他失望了，而且是失望透顶，我简直是大逆不道。我做梦都想不到我竟然会出那样的事，你想嘛，以你外公做人的原则，他怎么可以承受得了自己的儿子被警察逮去坐牢这么一个事实呢。我不敢想象当年警察找到苏家坳时，你外公是怎样一种痛苦和绝望，我不敢去想，我真的不敢去想。我知道，这件事一直是你外公一个沉重的负担，虽然他从来不说，但是我可以感觉得到。我真的是对不起你外公，对不起他从小的教育。
我出狱以后，一直都在外面不停地奔波，想找点钱来孝敬他老人家，可是这么些年来，不管我怎么努力，还是找不到一分钱，我怎么这么不争气啊。那些年，苏家坳的乡亲陆陆续续地搬到江口来住了，我知道你外公看起着急啊，我比他更急，但有什么办法啊，我真的是一分钱都拿不出来啊。
你外公特别喜欢热闹，总是盼望着一大家子可以和和睦睦地在一起。你外公还没过世的那些年，他最盼望的就是自己过生和过年的时候了，因为这个时候，你们大家都会回来。你知道吗，一到过年的时候，你外公就会一个人跑到苏家坳那道山梁上去看那条上山的小路，有时一看就是几个小时，他那是在想你们回来啊。看到你们回来，他比什么都高兴，笑得嘴都合不拢。那些年，你爸还在放电影，每到他过生的时候，他都盼望着可以在自家院子里放一场电影，这样，苏家坳附近的那些乡亲都会跑到我们这儿来看电影，那种热热闹闹的场面总是让他骄傲不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