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小师公,你知道师公其他一些事吗?小师公说什么事啊。我说例如出家之后有没有发生什么特殊的事啊,师公本是被逼出家的,难道就没有想过还俗之类的事吗?我本想从小师公的叙述中得到一些我想得到的答案,例如为了追求自由和爱情什么的奋力抗争等等,但小师公的回答让我备感失望。小师公说没得什么事啊,一直都是和我们住在庵堂里吃斋念佛啊,从来都没有想过什么还俗。小师公甚至还问了我一句,出都出家了怎么可以还俗呢?我无言以对,只能不停地点头表示赞同。
过了一会儿,小师公突然说,师公很喜欢小孩子,尤其是你外公张洪钧。我说怎么回事啊。小师公说,当时苏家坳的一些小孩子很喜欢到我们庵堂里来耍,师公也很希望这些小孩子来耍,只要是到庵堂里来耍的小孩子,师公都会给他们一些好吃的东西,但师公不会让那些小孩子在庵堂过夜,只有你外公张洪钧是个例外。我说这是为什么啊。小师公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只知道师公有时甚至还会主动叫你外公在庵堂过夜了再回去,我曾经看见师公有一次看着你外公张洪钧离去而一个人倚着门框在默默流泪。听完小师公的叙述,我知道师公是想有个自己的家了,想有个自己的孩子了,我一直在想,既然师公这么想有一个家,怎么就不去还俗呢?难道一个所谓的什么遗言或者家长之命就是那么不容抗争吗?
我说师公既然那么喜欢我外公其实可以到苏家坳去看他啊。小师公说师公很少去苏家坳的,就算去了苏家坳也不怎么去你外公家的。我说为什么啊。小师公说,师公曾经说过,苏家坳的张元昌是她这辈子最不想见的人。听到小师公这话,我突然想到是不是因为当年张元昌没有过继给师公家而让师公不想见他啊。
想着想着,我总觉得不对劲,既然张元昌是师公这辈子最不想见的人,那师公怎么还那么喜欢我外公啊,他可是张元昌的小儿子啊,而且当年张元昌没有过继给师公家并不是他的错啊。我说小师公你是不是记错了啊,师公那么喜欢我外公,张元昌怎么可能是师公这辈子最不想见的人呢?小师公说,我是不会记错的,师公是这样说过的。我说怎么可能呢。小师公说,其实我也很奇怪这个事情,只是我一直不敢问师公。我说小师公你奇怪什么事情啊。小师公说,我曾经听师公讲过自己的一些往事,师公说自己小时候经常和这个张元昌在一起玩的,而且在自己被逼出家住在这个庵堂里的时候,张元昌还经常和一些小朋友跑到庵堂里来找师公玩,只是后来随着年龄的增大,张元昌到庵堂里来得就越来越少了。
我不可遏止地产生了一些极度奇怪的想法,难道当年师公还有着一份隐秘的甚至是刻骨的感情,而这份感情的男主人公就是张元昌。我本想向小师公证实我的推测,但我在想小师公是不可能知道的,于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我想故事一定是这样的。
师公和张元昌小时候经常在一起玩,他们一起在苏家坳的山梁上过家家,他们一起在附近的河沟里捉螃蟹,他们一起在茂密的山林里捉迷藏……两个青梅竹马的小朋友在一起享受着这份纯真的时光,那时他们一定觉得天是蓝的,水是绿的,整个世界都充满着无穷无尽的幸福。
庵堂上的阁楼建起来了,师公被逼着住进了这个空旷的阁楼,他们再也不能一起在苏家坳的山梁上自由自在地奔跑了,他们再也不能一起在这片湛蓝的天空下无拘无束地追赶着时光了,他们甚至连见一面都变得有些困难起来。
在师公的双亲都去世之后,师公一个人住在阁楼里,那是一些寂寞得让人伤感的日子,那是一些空虚得让人难过的时光。张元昌还是会经常到庵堂里来找师公玩,但随着岁月的流失,两个人之间竟然变得有些疏远起来。
我在想,其实在师公的意识深处,是否早已把张元昌当成了自己这一辈子的想念和依靠,只是由于无法突破那些陈旧的观念而一直把这份感情隐藏在一个隐蔽的角落,而张元昌是否也早已对师公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同样只是由于师公当了尼姑而不得不放弃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师公一个人守着这个庵堂,任凭时光和岁月慢慢地流逝。
我突然想到了庵堂上师公那常年无人打理而杂草丛生的坟墓。
师公遭摔死了。
长生说过的这句话曾经无数次地出现在我的意识最深处,我想现在应该是得知真相的时候了。
我看着小师公,灰暗的灯光照射着那苍白的脸,竟然一点血色都没有。我说小师公您知道师公是怎么死的吗。小师公没有说话,而是用衣袖擦了擦眼角流出的泪,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出了一句话——师公是遭摔死的。
师公果然是遭摔死的。
我说小师公您给我讲讲吧。在沉默了一阵之后,小师公开始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的叙述。
那个时候师公已经六十三岁了,我和师父以及师公三个人吃完晚饭在阁楼的屋檐脚歇凉。那是一个夏夜,一个黑得什么都看不到的夏夜。我们三个人在屋檐脚坐起摆龙门阵,摆着摆着师公说,我想去睡了啊,说完我就看见师公起身朝着楼梯口走去。我说师公你莫着急,等我去给你拿个亮来了再去嘛。师公说不怕的,这些路我都走了一辈子了。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师公在楼道里喊,你们晒在院子里的豇豆收了没得啊。我师父回答道,不晓得咯,忘记了啊。师公说那记到等哈去看看啊。师父说,你去睡吧,我们记得到。
师父话刚刚说完,我听见了“啪”的一声响。我说师父你是在打蚊子吗。师父说我没打蚊子啊。我说我听到“啪”的一声响,我以为是你在打蚊子呢。师父说我还以为是什么东西倒了呢。我说是什么倒了嘛。师父说不晓得啊。我突然之间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说是不是师公遭摔了啊。师父说,应该不得吧,这楼梯师公都走烂了。说着说着师父突然不说话了,大声朝着我喊,赶紧去看看,是不是师公遭摔了,这楼梯的栏杆有一截是遭拆掉了的。
我朝着黑夜跑去。我在黑夜里到处摸着,我摸到了师公,我说师公你怎么摔下来了啊。师公没有回答我。我抱起师公,感觉到师公一身都是湿的,我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师父听见我的哭声,飞快地跑了过来,说怎么了啊怎么了啊,你究竟是在哭个什么啊。我哭着说,师公从楼上摔下来了啊,全身都是血啊。师父带着哭腔说,你莫哭啊你莫哭啊,你这样哭起我过不得啊。我抱着师公说,不晓得是哪里遭摔着了啊,到处都是血啊。师父说,我去拿些草和棉絮来。我就这样抱着师公一直哭,直到师父拿来草和棉絮铺在地上。我和师父把师公抬起来放在棉絮上,我摇着师公说,师公你是啷个了啊你是啷个了啊。
这个时候,师公醒了过来,看见我和师父两个哭得这么厉害,轻声地问道,你们两个是在干什么啊,啷个这么哭嘛。我当时真是高兴得不得了,以为师公没得事了。师公朝着我说,我脑壳上啷个这么湿啊,啷个会这么痛啊。我摸到了师公脑壳上一条很大的口子,我顿时哭了起来,说师公你脑壳上啷个会有这么大的一条口子啊。师公没有回答我,过了一会儿突然说道,啷个天突然这么亮了啊。我看了看这黑得什么都看不见的夜晚,说哪里亮了啊,师公你是啷个了啊,哪里亮了啊。师公没有回答我,不管我怎么摇晃,师公一直都没有回答我。
我朝着师父喊,师公去了啊,师公去了啊。
我听见师父在我旁边哭得死去活来。我一直抱着师公舍不得放开,哭得差点晕了过去。师父坐在地上边哭边喊,师公怎么去了啊,师公怎么去了啊。我和师父都舍不得离开师公,于是就这样守着师公一直哭到了天亮。
听完小师公的叙述,我极力忍住没有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我看了看窗外,那里已然被黑夜完全笼罩了,而眼前的小师公,此时已经是泪流满面了。
等小师公稍微稳定了情绪,我说,然后怎么样了呢?小师公说,我们哭了师公几天几夜之后,就把师公草草地葬在了庵堂上。葬了师公,我和师父在庵堂待了两个月,师父对我说,师公不在了,我们在这儿已经没得任何意义了,我们还是走吧。我们想在走之前再去看看师公,于是收拾起东西来到了师公的坟前。
我想起了那个阁楼,想起了那个和师公的命运紧密相连的阁楼,我问小师公,你知道那个阁楼是怎么垮的吗?小师公说,那个阁楼是自己垮的,当我和师父去祭祀师公的时候,突然听见了一声巨响,等我们回过头来的时候,看见了不远处那好端端的一座阁楼,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莫名其妙地垮了。
我当时觉得很奇怪,于是问师父,怎么那个阁楼突然就垮了啊。师父回答我说,那个阁楼里面藏着师公的魂魄,师公走了,阁楼也就垮了。
我不相信魂魄一说,但我希望葬于庵堂上的师公真的有着不死的魂魄。
离开敬老院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三更了,院子里那棵梧桐被夜风吹得呜呜地响。我一点睡意都没有,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在夜风肆意中,任凭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滴落。
我想我明天该去一趟苏家坳了。
我穿过杂草丛生的小路来到了庵堂上,庵堂还是原来的样子,师公的坟墓还是那样很落寞地隐藏在一片杂草丛中。我摆好了祭品,跪在师公的坟前,暗暗祈祷,师公你在天有灵的话,一定要知道,晚辈来看你了。
此时的苏家坳显得异常宁静,整个寨子竟然一点声音都没有。不远处的树林里,一只不知名的鸟雀突然窜了出来,箭一般朝着天边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