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公里武装越野,擂台格斗搏击,百米射击……这一项一项比下来,玉生竟然一路领先。当广播里传来侦察连张玉生九十五环的成绩通报时,玉生流下了激动的泪水。连长跑过来一把抱住玉生,什么都没说,只是使劲地拍了拍玉生的后背。
玉生,你是团员吗?下到连队以后,排长跑过来问玉生。
排长,我不是团员。玉生满眼疑惑地看着排长。
那你今晚赶紧写一份申请交给我,今晚就写,听明白没有。排长带着命令的口吻对玉生说。
是。玉生没搞明白排长是什么意思,但还是大声地答应了排长。
当玉生到一排一班去报到的时候,玉生这才知道排长的用意。一排一班是全连的尖子班,里面的战士都是侦察连的精英,而且连里还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进一班必须是团员或者党员。玉生很感激排长,他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应该更加努力训练来报答排长的栽培。
接到去连队开会的通知的时候,玉生正在操场上跑步,玉生没来得及洗澡换衣服就跑到了连队办公室。等到玉生到达连队的时候,连长正坐在会议室的正前方。
报告。玉生声若洪钟。
进来。
当玉生听到连长在主席台上宣读连部任命自己为一班副班长的决定时,竟然呆在了那里,双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过了好一会儿才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玉生,我们把一班交给你,你一定要把一班带成我们连甚至我们营的标兵班,听到没有。连长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声音说道。
保证完成任务。玉生答应得一点不含糊。
一年的军旅生涯在玉生眼里简直快如流水,还没有任何的感觉就已经过去了。玉生正在操场训练新兵的时候,连队通信员跑过来叫玉生到连长的办公室去一趟。来到连长办公室的时候,连长正在认真地整理着一堆材料。
玉生来了啊。连长头都没抬。
是。玉生的回答总是那么干脆有力。
玉生呐,你想不想成为一名党员啊。连长的语气依然那么柔和。
连长,你看我这资历,哪里敢想这个呢。玉生实话实说。
你就说你想不想。连长的语气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想当然想了,只是……
想就成了。连长打断了玉生的话。
玉生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就成为了一名党员,当他接到通知的那一晚,玉生朝着苏家坳的方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正当我和玉生说话的时候,我看见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朝我们走了过来。我看着那个男人,直到他走到我们跟前。玉生,这是哪个啊。男人问道。这是我外侄。玉生笑着回答。男人没说什么就走了开去。我问玉生,他是哪个啊,我没耽搁你工作吧。玉生说没事,他是我们这个车间的主管。
你知道自卫反击战吗?玉生突然问我。
知道啊,但只是大概知道一点。我被问得一头雾水。
玉生说当他听到要在他们侦察连选人去边境参加作战的消息时,第一时间找到连长主动要求上前线。连长笑着告诉玉生,回去吧玉生,我们心中有数。玉生本来还想再说几句,看看连长的样子,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出征边境的名单出来了,玉生连忙跑去问连长有没有自己。连长把名单拿给玉生让他自己看,玉生紧张而迫切地在名单上寻找着自己的名字,但连看了几遍,都没有看见张玉生这几个字。玉生问连长怎么没有他,连长说你是连队的精英,连队怎么舍得让你去呢,你还有更重要的任务。
晚上全连将士集中,为去边境作战的战士送行。整个连队士气高涨,灯火通明,训练场上摆满了大桌大桌的酒肉,战士们一群一群地围在一起。那些被选上了的战士有的很兴奋有的也很失落,毕竟这是去打战,很有可能就一去不复返了,会葬身异国他乡。玉生混杂在这些人之中,感觉热血沸腾,他很为自己没被选上而失落。玉生一直觉得好男儿就应该报效祖国志在四方。
吃饱喝足之后,有的战士就哭开了,哭得一塌糊涂。我在想他们可能是在哭自己的命运,有的可能是在哭自己的亲人,有的还可能是在哭这难舍的情分。出征的将士集中在训练场上进行出征宣誓,那气势高涨得只要是人都会热血沸腾。宣完誓之后就在训练场上等待运兵的卡车来接人,训练场上闹哄哄的一片。玉生看着那群即将奔赴战场的人,突然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这些被选中出征边境的战士几乎全是平时训练不刻苦军事素质不过硬的人,有的还是各个连队不服管教的刺头人物。看着这些被军用大卡车一车一车拉走的曾经的战友,玉生好像突然之间明白了什么,但又好像什么都想不明白。
随着时间的流逝,玉生开始淡忘了这件事情,他无法想象要是自己当初到边境去出征的话,现在还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成问题。在连队里,玉生带的兵一直都是最好的,这已经成了一种常态。连长找到玉生,给了玉生几本书说,玉生,这几本书你拿去,没事的时候认真看看,我们连队打算推荐你去参加军校的考试。听连长这么说,玉生激动得差点掉下了眼泪,玉生明白这种机会意味着什么。玉生离开连队的时候,给连长深深地鞠了一躬。
回到宿舍的玉生傻眼了,他捧着连长给自己的书,只一个劲地叹气,然后步履艰难地向连队办公室走去。
连长,谢谢你的栽培,我张玉生定当铭记于心,但这次我可要让连长你失望了。玉生慢慢从怀里拿出了连长送给自己的书放在桌上。玉生,咋的了,有什么困难你说,我尽量想办法给你解决。连长诧异地看着玉生。连长,在训练上我可以不要命地为连队争光,可这个……玉生指了指摆在桌上的几本书。连长似乎明白了玉生的意思,就说玉生啊,你还是试试吧,这机会得来不易,你不该这么轻易放弃。连长,我实在是没得任何办法,我读书的时候就是数理化不行,可以说是一窍不通,现在我是看见这玩意儿就头疼,你还是把这个机会让给别人吧。玉生痛苦地说道。
真的决定了?
真的决定了。
从连队出来的那一刻,玉生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泪水洒落一地。
三年军旅生涯很快就完了,本来玉生可以继续留在部队的,但父亲张洪钧从苏家坳带来消息,说是家里没有劳动力,几乎快维持不下去了,希望玉生早点回去。向来孝顺的玉生二话没说,告别了自己深爱的连队踏上了返乡的列车。
当玉生到达苏家坳的那一刻,他看见了父亲苍老的脸庞。
玉生回到苏家坳的时候,姐姐已经出嫁到龙潭镇去了,家里就剩下年迈的双亲和年幼的弟弟妹妹们,玉生理所当然地成了这个家的主心骨。经过部队这几年的锻炼,玉生明显成熟了,做起活路来也驾轻就熟了,一个人把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有一天,二妹月兰找到玉生,悄悄对玉生说,大哥,山里杨家沟有个女孩子叫我向你提门亲事,你看怎么样。玉生很奇怪地看了月兰一眼,你说什么啊。月兰说这个人其实你也认识,就是以前在荆竹小学读书的那个杨秀英。玉生头脑中马上出现了一个羞羞答答的小女孩儿的样子。
玉生和杨秀英的婚事很快就这么定了下来,迎亲的那天,玉生走了很远的山路,把当初那个小女孩儿从杨家沟背到了苏家坳。婚后的生活幸福而甜蜜,玉生把这种幸福全部化成了身上的力量,播撒在了苏家坳的那些山梁和田坎上。
过了几年,玉生的大儿子张刚在女儿张蓉刚满两岁的时候出生了,这让玉生高兴得不得了,做事更有劲了,随时都能看见玉生的笑容。这天,玉生到江口街上去买点日常生活用品回家,在路上看见了一辆微型小卡车,这个小卡车在路上慢慢开动,车上放着一个声音很大的喇叭在不停地讲着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车身周围全是贴的一些计划生育的宣传画。玉生买完东西回来,看见这辆小卡车还在江口街上到处宣讲。
玉生不是很清楚什么是计划生育,觉得就是政府在像平时那样做事办公一样,只不过是把办公地点换到了车上,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玉生慢慢走回了苏家坳,在走回去的路上,玉生发现路边的田间地头和房子墙壁上写着一些关于计划生育的标语,玉生觉得这些标语很有特点,让人一看就能记住甚至是深刻地记住,至少比那个在街上到处开动的宣传车大声地宣讲要印象深刻得多。
该流不流,拆屋牵牛。
宁添一座坟,不添一个人。
看见这些鲜红的标语,玉生吓了一大跳,觉得这个做得怕是有点过了。来到那道山梁,玉生猛一抬头,看见了几个衣着整洁的男人夹着一叠文件正在往苏家坳爬。玉生爬到了山梁上,看见那几个男人消失在了河边的一个村庄里。
玉生回到家里把在江口看见的事情给媳妇杨秀英说了,杨秀英说你一天有事无事管这些闲事干嘛。玉生从坡上包谷地里回来午休的时候,看见了昨天在山梁上看见的那群男人朝他家走来。玉生很客气地给他们让了座,用开水泡了一盅茶水放到了他们面前的地上。
等那群男人从家里离开,玉生才搞清楚什么是计划生育,才搞清楚那群男人来家里的目的。玉生问杨秀英,我们到哪里去找那三千块钱呢。杨秀英说,找什么找,到时再说。玉生说这恐怕不好吧。
十几天之后,那群男人再次来到了玉生家,但态度明显比第一次来的时候差远了。钱准备好没有。其中一个领头的男人说道。你看能不能再宽限几天,几千块钱对我们来说不是什么小数目,这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啊。玉生很客气地对着那个男人说道。
这个时候,苏家坳一些没上坡做活路的乡亲都闻讯赶了过来,在玉生家的院坝看着这里发生的一切。没钱是吧,没钱就牵牛。那个男人突然提高了嗓门。听到这话,有几个男人就开始朝玉生家的牛圈走去。
你们想干什么。杨秀英明显有点激动。
想干什么,没钱缴罚款就用水牛来抵账。那个男人朝着杨秀英狂叫。
在周围看热闹的乡亲们开始躁动起来,开始和走往牛圈的几个男人推搡起来。
想造反吗?为首的那个男人叫嚣着。
听到这话,有几个人就开始了退缩,回到了院坝边缘。
你们给老子听着,哪个不交罚款就拆哪个房子,一群贱民。那个男人眼看乡亲们被自己震住,越发张狂了。
正在这时,玉生的兄弟亚川提着一把柴刀,冲到玉生家牛圈前面,用刀指着那些奔向牛圈想牵牛的人。操你先人,老子今天看哪个敢动,不怕死的就给老子过来。亚川年轻气盛,眼看哥哥被这些人逼成这样,实在忍不住,就跑进屋里拖了把柴刀出来。那些打算去牵牛的人显然被亚川这一举动吓住了,呆在原地一动不动。
玉生正两眼喷火,看见眼下这情形感觉有点不对劲,虽说自己比任何人都要生气着急,但他毕竟在部队呆过,知道这样做是违法的,于是松开自己紧握的拳头,跑到情绪激动的亚川面前。
亚川,把刀放下。玉生以一种不容抗拒的语气朝着亚川说道。
大哥——
放下。
你给老子等着,下次还拿不出钱来的话,老子把你的房子都拆了。为首的那个男人在离开玉生家的时候恶狠狠地丢下了一句话,随后带着他的那帮人愤愤地离开了苏家坳。
大哥,你就该让我砍死那些狗日的杂种。亚川明显还是怒气未消。
亚川,不能这样,你这样是犯法的,要去坐牢。
管他娘的,不就是坐牢吗,老子死都不怕还怕坐牢?刚刚十几岁的亚川有着一股年轻人天王老子都不怕的架势。
你是不怕,可你想过妈老汉没有。玉生以哥的身份怒吼。
大哥——
晚上,玉生躺在床上抽烟。杨秀英在旁边唉声叹气。我明天还是去一趟计生委。玉生掐灭烟头对杨秀英说。
玉生从计生委回到家的时候,明显有点情绪不振。杨秀英问玉生和那些人谈得怎么样了。玉生摸出一支烟点燃,然后说我们还是把那头猪卖了吧。杨秀英没说什么,一个人到厨房做晚饭去了。
玉生把卖猪得来的钱揣在裤子荷包里,一个人向计生委走去。太阳毒辣得像要把整个大地都烤干,玉生趴在路边的水井里喝了两口凉水,顶着烈日继续往江口走去。走了一阵,玉生突然想撒尿,于是停下来朝四周看,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个隐蔽的场所。玉生看见了不远处的一个牛圈,那个牛圈躲在一个树丛中,很隐蔽而且很阴凉,太阳照射不到,于是玉生一路小跑赶了过去,对着那个牛圈就撒起了尿。
玉生提起裤子正准备走,突然听到牛圈里隐隐有女人的呻吟声。玉生赶忙停下了脚步,悄悄往牛圈里面看去。这一看不打紧,竟然吓得玉生张大了嘴巴。牛圈里很臭,铺满了谷草,谷草的上面还残存着一些干牛屎。玉生往牛圈里看的时候,一个女人正蜷缩在牛圈的角落里,裤子上全是血。玉生不知道怎么回事,连忙问那个女人要不要紧,需不需要上医院。女人很虚弱,抬起头来看了玉生一眼,摇了摇头。玉生钻进牛圈,来到女人身边,打算抱起女人。女人无力地推开了玉生,说大哥你别管我,我真的没事,我真的不能去医院。女人说完勉强挪开了自己的身子,玉生看见女人身后赫然躺着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
玉生离开牛圈继续赶路,他不知道这些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这些事情到底是谁对谁错,他只知道自己眼看着一个孕妇躲在牛圈里生孩子有点让人难受。玉生一路上没说一句话,任凭烈日炙烤着自己的身体,那件满是破洞的蓝背心早已被汗水浸湿而紧贴在身上。
来到计生委大院的时候,玉生看见一个光着上身的中年男子正顶着烈日跪在两块瓦片上,头上还顶着一本书。玉生很好奇,路过那个中年男子身边的时候,玉生忍不住看了他一眼,玉生发现中年男子面容憔悴、两眼无神,汗水顺着脸颊往腾起一层热气的地上一颗一颗地滴落。
玉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径直走进了计生委办公室。才来到门口,玉生就看见那天那个为首的男人正坐在一把藤椅上吹电扇。玉生进去递了支烟给那个男人,男人接过烟叼在嘴里,玉生连忙从裤兜里掏出打火机,用双手捧着给男人点燃,男人吸了一口烟,吐出一口烟雾,就这样叼着烟对玉生说,钱带来了吗。玉生连忙说,带来了带来了,然后从裤兜里拿出一叠百元大钞,恭敬地递给男人。男人拿在手里点了点数,说这是国家政策,我们只是遵照执行,回去以后好好反省反省。玉生说了句谢谢就退了出来。出来的时候,玉生看见那个中年男人还规规矩矩地跪在太阳底下。
正当玉生走到计生委大院门口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听到院里有人说话。没钱缴罚款,就在这里跪着晒上十几天,跪一天抵一百块的罚款,操你娘的贱骨头。玉生听见这话回过头去一看,在那个中年男人身边不知何时来了一个计生委的工作人员,正朝着跪在地上的男人狂叫。中年男人一句话没说,只是木然地跪在那里。
在回苏家坳的路上,玉生脱光衣服跳到河里去洗了个澡,一个猛子扎下去,河里溅起了一束一束的浪花。玉生从河里爬起来,穿上衣服,眯起眼睛躺在河边的草坪上,感觉到了一种放松的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