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四个小时以后的事情了。我没有让邹川送我,而是选择自己坐计程车回来。一个恍神间,我几乎已经记不太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爬上楼梯的,只是感觉忽然一下子,我就已经进到了自己的屋子里,甚至连高跟鞋都忘记了换下来。要不是一不小心跌倒在玄关的台阶上,我想,我几乎感觉不到自己是真实存在的。然而,正是由于膝盖狠狠的摔在了地板上的缘故,那一刻我才赫然明白,原来我还是可以感受得到心痛带来的窒息感。
我哭了,又是因为痛。
从一开始小声的掩面而泣,到后来放肆的哭出声音,再到最后越来越无法抑制自己悲痛的情绪。仿佛只有这样,我才可以感受到自己的复活,渐渐恢复我正常的意识。
就在几个小时以前,就在刚刚举行完席蓓的葬礼不久以后,就在邹川的那辆再熟悉不过的白色宝马轿车里,我与他之间进行了一次为数不多的坦诚对谈。
他向我第一次说起了席蓓,说起了他们之间第一次的相遇,第一次的砰然心动,以及那个让我意想不到的头号人物——齐喧。
“我跟他何止认识?他还是我同父异母的亲弟弟。”
这就是当时邹川仅仅只用了一句话就概括出来的齐喧。
“弟弟?你说……你们是兄弟?……不可能啊,齐喧明明跟我说过,他是个孤儿啊!”这会不会也未免有点太巧合了?邹川和齐喧居然会是兄弟?
“他当然会这么说。自从他母亲过世以后,在他心里始终认定了自己是个孤儿,而且他从来就没有承认过是我们邹家的人。”邹川的声音里流动着一丝平静的哀伤,就连表情也是平静的吓人,仿佛此时此刻,他根本就不是在讲一个跟自己有关的故事。
“你们之间是不是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显然我的一句无心之话,不小心的触动了他,他将手中早已燃尽的烟蒂顺着窗户扔了出去,随即又再次点燃了一支烟。
“齐喧是我父亲在外面和别的女人所生的孩子,在他九岁那年他的母亲因病过世了,所以就被父亲接进了家里。当时我才十五岁,对于一夜之间突然冒出的弟弟,我的心里难免会有些复杂,但却又很兴奋。可是,我母亲因为齐喧的意外出现,开始跟父亲不停的大吵大闹,一直僵持了很久,你也知道女人一向都是非常忌讳这种事情的,在自己身旁陪伴多年的丈夫,突然有一天带了一个九岁的私生子回家,任谁也接受不了。对于我母亲而言,齐喧的出现等于无时无刻都在提醒着她,被别人当成傻瓜一样背叛了九年的事实,然而自己却完全被蒙在鼓里?这属实是一件令人痛心疾首的事情。最后,母亲终于还是因为受不了精神上的折磨,再加上终年郁郁寡欢导致悲伤过度,就在我二十岁那一年,也不幸因病去世了。”我发现,在邹川漆黑而空洞的眼中,有淡淡的泪光一闪而过,让人见了有一种痛到心坎里的感觉。
“你恨他吗?”
“恨?……我们之间的确有恨,不过,是他恨我,一直都是。”邹川悠远的声音再次响起,我突然发现在他的脸上始终被一层悲伤的情愫所笼罩着。
“为什么?你的母亲因他而死,你不是更应该有理由恨他才对吗?”
“严格算起来,我母亲的死并非是齐喧一手造成的,大部分的原因都是出在我父亲身上,若不是他当初一时的意乱情迷,也就不会有今天的齐喧了,不是吗?……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有许多的矛盾冲突点,然而人活着的本身……就是一个难以理解的矛盾。”
“可是……他又为什么恨你?你们不是亲兄弟吗?”
邹川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又径自抽起烟来。吞云吐雾间,我在他的脸上不经意察觉到了一丝沧桑的痕迹。他是真的老了,这几年的情感折磨,几乎让他心力憔悴,与席蓓惨淡的婚姻,更是让他耗尽了对爱情所有的热忱。一直以来,想必在他的内心深处也同样经历着爱与恨的挣扎,以及无比惨痛的煎熬。
“自从九岁的齐喧一脚踏入邹家大门的那一刻开始,我和他两个人的命运就被紧紧的绑在了一起。起先,我不懂为什么他对我总是怀着满腔的敌意?后来随着长大以后,我才渐渐明白,原来他恨我,更恨我的存在。我是邹家认定的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而他却是个身份不明的私生子,在家族的长辈面前根本无法挺起胸膛做人,他笃定了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也是我将他的人生彻底改写,甚至于让他沦落到今天这般田地,也都是我一手造成的。只要我拥有的越多,他就越感觉自己失去的更多,对我的恨,也就慢慢变得越来越强烈。其实我知道,他的内心是自卑的,可是强烈的自尊心不容许他有丝毫的自卑感,所以,他开始变得越来越叛逆,骨子里也总是透着一股可怕的倔强。再后来,他几乎被仇恨冲昏了头,以至于再也看不见别人对他的真心了。”
我突然想起那一次,齐喧从背后一把将我紧紧抱在怀中,伏在我耳边低语:“我好害怕,也很不安,我一直都活得很压抑,除了母亲我从来就不敢奢求别人的爱,甚至从未想过有一天可以得到别人的真心。没有爱的人根本就没有资格去爱,对吧?”
可怜的齐喧,请原谅我直到现在这一刻,才明白你当时说出那些话的真正含义。我很遗憾,如果当时我可以早一点了解你的过去,如果以后我们还有更多的时间,我想,我是愿意陪你一起体验爱与被爱的美妙滋味。然而今时今日,我们之间还可能继续吗?如果当时我对你说的答案是,我想要抓住你,仅凭现在的这个我,你还愿意被我抓住吗?……
当我的脑海里全部都被齐喧占据的时候,邹川哀伤的声音却又再次缓缓的从我耳边响起:
“你知道吗?其实,我真的很讨厌所谓的‘真心’这种东西,有些人可以用真心来换回等量的真心,可有些人用真心却什么也换不回来。我曾用真心对待齐喧,却换来他对我的仇恨,我用真心对待席蓓,最终却只能换来她的一把骨灰。你一定不知道,她直到死的那一刻,也从来都没有爱过我。”
眼前的邹川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往日里他刻意武装的冷漠孤傲的皮囊,此刻已全部被剥落了,仿佛只剩下那个最赤诚、最原始的自己。在邹川与席蓓的爱情里,他何尝不也是一个输家?在这场爱情的残酷杀戮中,其实我们都一样是个败将,而且输的血本无归。
“然而……你始终还是爱她的,对吗?”我终于向他问出了埋藏在心底多年的疑问。
“如果不爱,我怎么可能会娶她?”
“这还是你第一次向我坦白……你爱她。”此时此刻的我,就如同一只被人活活拔掉了刺的刺猬一样,纵然浑身鲜血淋淋,却还在艰难的爬行。
他忽然转过头来,深情款款的凝视着我,漆黑的眼眸中流动着一股熟悉的温柔,像一股暖流一样潺潺流入我的心底,将我的整颗心都温暖了:“我也曾向你无数次的表明过我爱你,可你却没有一次相信过我。”
我倔强的撇过头去,闪躲开他充满蛊惑的眼神。如若不然,他那炙热的目光足以将我整个销毁,我好不容易从爱情的沼泽中逃离出来,能够苟延残喘的支撑到现在,已经算是个奇迹了,绝不能再任由他轻易的击溃我所有的信念。
我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后,再次勇敢的迎上了他的目光:“我想再问你一个问题,也是最重要的一个问题。”
“你问。”
“我想知道,席蓓真正的死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