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转到了省城，梨花从精神世界被拉进现实。到处都是车，到处都是人，还有数不清的商铺，拥挤不堪。高高地楼，遮住了太阳，遮住了天空，街道显得昏暗。
梨花被吵得晕头转向，加上晕车，此刻已经是四肢酥软无力。昏昏摸了几条街，看见一家小馆子。梨花走进去，要了一碗拉面。吃在嘴里，苦涩非常。梨花以为，是自己心里苦，从嘴里冒出来了。
眼见快要到下午了，这地方也见不到太阳。天气总是阴沉沉要下雨的架势，梨花不觉为食宿担忧起来。幸好出门的时候，拿上了电话本。这是同学聚会抄下来的，当时梨花没手机，只能手抄，还注明了地方。当时梨花不愿意去，怕别人看自己的落魄。几个同学得知了梨花的家，结伴找寻来。梨花推诿不过，只好去。
同学会在老家的县城的凤翔楼办，女同学三三两两聚成一圈，除了说老公就是孩子，八卦一下谁过得好，谁过得凄惨，，感叹年华易逝，造化无常。男同学喝酒划拳，喝到后面。大家都承诺，有时间一定要到他那玩，一定跟他联系，不然会跟你急。梨花坐在角落里，低着头，吃着离得最近的菜。子南成了座上宾，被一众人围绕着。他显然是一个成功的案例，因为他看起来有钱，别人便认为他是成功的。
梨花翻到省城的同学好几个，大多是男的。以前上学的那会，也没说几句话。去找米娟吧！梨花心里盘算。
这孩子以前特别瘦小，家里也困难，跟梨花比较要好，有心事只跟梨花说。虽然许久未见，梨花觉得米娟可靠。找了一个公用电话，拨过去没人接，想想人家估计在忙吧，转身正要走。
“喂！”
“嗯？”梨花回过身来。
中年男人说：“给钱！”
“老板，我没打通啊，给什么钱？”
中年男人指了指旁边的小纸牌子，上写：店主我不言，来客即有缘。短途三毛五，长途五毛三。电费不减免，不通也收费。零头算整数，请自备零钱。
“多钱？”
“五毛钱！”
梨花掏出十块钱给他，男人又指了指牌子。
“没有零的！”梨花说。
男人终究还是找了她一大堆一角五毛的毛票。
梨花在街上转悠了大半天，看看政府大门的口那个推拉门上，时间才过去了一个小时。梨花想起自己的孩子，他们吃饭了吗？有没有去上学？不由得心伤了。
熬到四点多，又给米娟打了电话。响了两声，电话那边传来：“你好，哪位？”
“啊，呃......娟子啊，是我。”梨花有些激动。
“你是哪位？”电话那头平静地说。
“娟子，我是梨花啊。”
“哦，梨花呀！好久不见了，你在省城吗？还好吗？有时间一定来找我，我要和你好好聊聊。”
“我在省城呢，今天刚到，准备来找个活儿干。”梨花顿了顿接着说：“这不没地去了吗，来投奔老同学了嘛。”
“哦，呵呵，好啊好啊。”
两人沉默了片刻，电话那头还是打破了沉默：“你来找我，还是我去接你啊。”
“我这是第一次来大城市，眼前黑着呢，还是你来领我一下吧。”
“哦，好的，你现在在那？我去接你。”
“一个大花园这，中间有个大喷泉。”
“嗯，我知道了，你站着别动，我现在就去寻你，别乱走，不然找不着了。”
“嗯嗯。”
“嗯，拜拜。”
梨花围着这个花园转了好几圈，一直转到花园边上摆摊的回了家，迎来一对对约定好在这碰面的情侣或者奸夫****。因为花园的旁边就是一个很高很高的大酒店。对着大酒店的又是一个很曲折很没有路灯的小公园。有钱去酒店，没钱去公园。
梨花坐在花园围栏几乎都要睡着了，忽然感觉灯照着她，想看明白却睁不开眼。
“梨花，你是穆梨花吗？”车里一个女人的声音。
梨花猜到是米娟，上了车。这车里面好香的味道，侵略着梨花的嗅觉，隐隐作呕。
“真不好意思啊，路上堵车，你等很久了吧，梨花？”
“没有，就等了一会。”
车子在路上飞驰，一排排路灯掠过玻璃，这或许就是晚灯吧，离家有些遥远。孩子们不知道是否安好？
梨花第一次坐电梯，启动和停止都让她有些眩晕。进了门，一个小女孩喊道：“妈妈回来啦！”
一个挺大的屋子，白色的灯射出柔和的光，有些让人迷茫。女主人进门换鞋，梨花觉得应该入乡随俗，可不知道该穿那双。米娟喊道：“老公，来客人啦！去拿双拖鞋来。”
梨花坐在沙发上，小女孩在另一间屋子里写作业，米娟的丈夫正在看电视剧。无视梨花的存在。米娟去准备了些水果端上来招呼梨花吃，梨花刚要伸手，小女孩一下子扑上去，用身子捂住盘子，梨花只好作罢。
米娟的老公正在沙发上看电视，时不时哈哈大笑，全然忘记了坐在角落里的梨花。米娟也不知道消失在何处去了，梨花一个人局促地坐在那里不知所措。
“我看你要钻到电视里了，也不知道给客人倒水。”米娟从卧室出来喊道。
“哦呵呵，你看我，来来来，喝水。”米娟老公把一杯水推到梨花面前，眼睛却始终不离开电视屏幕。米娟走过来，拉着梨花的手笑着说：“梨花，好几年不见了，你当初为啥不上了呢？”
“家里出了些事情，不想上了。”梨花讪讪答话。这才注意到米娟，涂着厚厚的化妆品，散着香气。
“现在干啥呢？过的咋样？”米娟接着问。
“在家里，只能混个温饱。你也知道，咱老家靠天吃饭，靠着那两亩地，来不了钱。”
“是啊，咱们先辈没有本事，后人在城市立足，难啊。”米娟抱怨道。
“你这有啥难的，你俩是双职工，这房子也这么好看。”
“你不知道，就这个房子，还欠着银行二十几万呢。你是不知道，他家出的钱，我可没少受气。一个月的钱，紧巴巴都花出去了。”
梨花不知道如何安慰，只好沉默了。米娟问：“梨花，你来省城做啥？”
“我去看个亲戚，顺道过来的。”梨花说。
“在哪呢，要不明天我送你过去？”
“没事了，不用了。明天我坐车就过去了，离这不远，我也知道路。”
“哦，那就好。”米娟舒了一口气。
梨花在沙发上，如坐针毡一夜。第二日，熬到米娟醒来，梨花匆匆告别出了门。走出门，梨花才真正松散下来，心里念到：这城里的客可真不是好做。
街道上的商铺也开张了，梨花在馒头店买了几个馒头，摸到公园长凳上坐下来，边看城里女人跳着扇子舞边吃。
汽车一路颠簸到了火车站，天空没有家乡的那般高远，低压压灰头土脸压下来。也飘打着冷雨。一把把五颜六色的伞撑着，遮掩着心情寒冷。
梨花通过通道进了早已塞满人的候车厅里，她学着别人，坐在行李上。外头下着雨，心里布满乌云，可是匆匆地洪流，使她不能像电视里那样，时间停止，坏人停止，让他们儿女情长。
梨花警惕地看着周围，心里想着：到了这里，又要在哪里落脚，去往何处呢？她在脑子里盘算着。
不过一阵子，天色将要暗下来。梨花的心情愈发沉重起来。去哪呢？去哪呢？回去定然是不可能了，这哪里我又能去？
突然脑子里冒出来一个想法，村子这几年初中毕业的学生，随便上个技校。最后都去了南方的电子厂，年底回来，穿着鲜艳流行，说话也带没那么土了。最明显的是，原本黝黑的脸，白皙许多。从他们的言语中得知，电子厂的活儿一点也不累，吃的好，不用晒太阳，一个月轻轻松松也能拿三千块钱。惹得同村许多年轻纷纷趋鹜，就连村东头瘸子的一对儿子，哥哥叫大牙，弟弟叫牙大。兄弟俩最高的念到三年级，整日在村里晃荡，杏子熟了偷杏子，西瓜熟了偷西瓜，弄得声名狼藉。最后无奈，瘸子夫妇只好忍痛送他俩去电子厂，严格来说，不能算送。兄弟俩不肯离开奶奶和妈妈的怀抱，瘸子买了一条哈德门托人将这俩人带去，临走瘸子在后面抽，兄弟俩走三步退两步到车站，后来送别场面何等悲壮，便不再言说。
梨花决定要去南方，虽然心里有未知的惧怕。她无可奈何必须要去做。她想到电视里那些造反的人，被押上刑场待宰之时，说出的那些话，着实令人激动难当。
梨花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拦住一辆出租车爬上去。对着司机一吼：“火车站！”“嗤——三十。”这么贵，梨花瞬间被拉回现实，瞪大眼睛感叹一句：“咋这贵？”下了车才发现。原来只是绕着一栋楼转圈，楼顶上装着一个大时钟，上车前看不到时间，这会连分针歪了也看的清清楚楚。
好不容易排到自己，窗口里冲出一句话：“买哪？快点。”
“去南方。”
“去哪？那南方大了，你到底买不买，不买你站到一边去，别浪费时间。”中年售票员板着个脸，原本****没扑匀，此时是百里透黑，黑中泛白灰溜溜。
梨花看着这个母老虎一样的女人，心里有些怯，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它，说：“老板，给我买苏州的。”
“几张？”
“一，一张。”
“明天早上五点零五分，二百三十六。”
取了票端在手心，心里盘算：还有十几个小时才上车，去哪里熬过这些时间呢？肚子里泛着酸水，饿了。车站商店里的东西贵得人心里不舒服。出了候车室，在街上买了几个馒头和鸡蛋，径自蹲在路牙子上吃了起来，吃到一半听见有人叫妈妈，回过头，原来是别人，梨花的眼泪滴下来。
一阵骚动声吵醒了她，梨花在候车室的椅子上睡着了。好不容易挤上车，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来。没一会，一个臃肿的男人疑问地看着她问：“女士，你坐错座位了吧。”
梨花赶忙拿出票来看，原来自己把16车厢看成了座位号，车票上写着很不明显的俩字：无座。
窗外山壑上的草和干燥的黄土随着车厢里的温度一点点模糊，在温度和杂味的搅混中，梨花坐在行李上眩晕起来。不知道何时过了白天迎来夜晚，也不知道何时过了夜晚迎来清晨，总是不间断的列车推销员喊着“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
梨花终于熬到了南方，下了火车，站台已经下起来零星的小雨滴。空气中也透着几分湿润，像棉花。
出站口先要下到地下，再爬上来。眼前的模样，车来车往，高楼林立，与期许中的江南，相去十分久远。空气中漂浮着一点沉闷和淡香，开了许多花，在树上。
“老板，这包子怎么卖的？”梨花问包子摊的大妈。
“一个块钱一个。”大妈答。
“这么贵？给我一个吧。”
“你要什么馅的？”
“都啥馅的？”
“豆沙的，有。”老板说着夹出一个包子递给梨花。
梨花吃在嘴里，甜甜的，辣辣的。梨花环顾四周，眼下先要找到工作，找到落脚处。梨花想要在车站打听一下，跑过来一个戴墨镜的中年人，轻声对她说：“美女，走那，就差一个人了，走不走？”梨花摇摇头，那人紧追不舍，追问：“美女，走哪，走哪？”梨花好不容易拐了弯，又冲出来一个中年妇女悄悄对她说：“美女，走，有热水，有卫生间，还有宽带。“梨花快步往前走，但她感觉始终跟着她，梨花停住脚步。一个西装宽松的人紧步走上来，低声说：“要手机吗，诺基亚一百块钱。”
梨花紧张地回答：“不要。”
此人不肯罢休，又说：“质量好的嘞，砸核桃都没得问题。”
梨花心里纳闷，这是卖手机还是卖锤子。手机最突出的优点是砸核桃，能有个锤子用。
梨花只好辗转远离车站这个鱼龙混杂的地方，摸到一个公交站台坐下。梨花想要问路，无奈这里人人表情木讷凝重，不好意思开口。直到只有一个人时，梨花才怯怯上前，用蹩脚的普通话问：“你好，卧问一下这哪里好找工作？”
“你想做什么工作？”
“凭力气的。”
“那你坐着561路到园区下，哪里都是厂子。”
“那561路在哪？”
路人指了指前面，就在不远处。
谢了路人，梨花爬上公交车，到了园区。林立的厂房，轰鸣的机器，不熟悉的味道。“干什么的？”门口保安吼。
梨花本能退却一步，涨红脸说：“师傅，你这招人不？”
“不招。”
梨花走了一家又一家，尽头一家只有平房的厂子，门口保安室的玻璃上贴着招工告示，署名骏马奔腾创世纪科技有限公司。梨花进去问，管事的说：“能吃苦吗？”
“能。老板，我问下，你这管吃住吗？”
“管吃管住，底薪1350，加班一小时十块三，工资压二十天，多劳多得。”管事的一口气讲完这些东西。
梨花算是安顿下来了，每天重复给塑料板上指定的位置打孔。期间按照规定，要办健康证，缴了五十块钱，日子必须算计着过活。
一周上五天班，梨花周末也没有休息。她觉着这些，比起老家的累，算是轻松许多了。慢慢地，梨花熟络起来，发现周围全是些小年轻，都在二十岁以下。大多是被就业率百分百的中职就业到这边。居住在这本地人盖起来的房子里，房子却不如老家那般好。一个月收一次房租，等到时间，房东敲着门喊：“该交房租了。”
梨花发现，这些人的命是好的。在这个人组成了社会，社会组成了国家的社会。不少人像他们一样，仰仗着祖辈留下来的一些地，盖起了房子，收着房租。要么等着被征用，也能换来几套房子。依靠着土地，呼风唤雨。梨花不懂太多的宏观世界，不懂得经济的格局。她只觉得，这样始终不好。可自己也说不出不好在那里。
这里的男女们，他们倒是看得开，过一日，是一日，挣多少花多少。三三两两拉手嬉笑，快乐同居，没有一点烦恼。梨花怀疑，自己是否已经落伍了。她偷偷问过一个女工友：“你这，不怕对不住你以后老公吗？”
“我的老公，估计还在她妈肚子里呢，谁还没点过去啊。”说着哈哈笑起来。
梨花无言，只是特别羡慕他们，能肆意的活着。是否被祝福，不得而知，至少没有被诅咒。
前两日，梨花出去买袜子，看见闪烁的警车，凑过去才知道，有人发现一个遗弃的婴孩。旁边围观的一个老头带着方言说：“肯定是那边厂子里的。”
“就是就是，穷地方来的，不小心生下来，也没钱养活，就扔掉的了。”另一大叔附和。
“我给你说啊，那些人这么落后，怎么就知道出力的哎。”
梨花只是心里闪过一丝难过，别人冷淡地看待的东西，自己却太认真，最后就像个笑话，久而久之，自己也冷漠起来，便匆匆挤出了人群。
梨花干了些时日，打电话给弟弟，得知孩子还好。临挂电话，梨花补问：“虎子，日马好着吗？”
“大姐，这孩这么心狠，你还惦记着他干啥。”
“他终究还是我身上的肉啊”梨花叹着流下眼泪。
过了些日子，梨花发了钱，自己留下零头，通过弟弟寄回家，偷偷再转给孩子们。
冬天，南方湿冷非常，渗到骨头里的冷，树上的叶子却也只凋落了一些，还有一抹绿色。梨花想起，北方差不多只剩下些突兀枝干了吧，草也灰白一片。暖心是否还好，是否想念她。梨花想到这，心痛欲裂。
我再次得知梨花消息：好端端地，半夜脖子上套上绳子，栓在护栏从二楼跳下来，吊死了，身上挂满了空酒瓶。听到这，我想剧情不该是这般，父亲叹息着说：“这是人一辈子，你当电影啊。”
不过，父亲在电话那头说：“咱们村张留死了。”
“啥时候？”
“梨花死的前半个月。”
“为啥？”
“不知道，上吊了。”
谁也不会联想到，他俩为何而死，有没有关联，因为梨花没有说，张留也没有说。
房东气得直骂：“倒霉嘞，晦气嘞，我家这房子几年又租不出去了。”
据说暖心十六岁就嫁了人，张树要了二十万的彩礼。周边村庄传得沸沸扬扬，很多人都知道。其他人情景，我不得知。
只是近几年，每每梨花开了，会下冰雹，打落满地。白花花一片，浸在泥土里。既可怜，又可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