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左侧肩头的环扣很大，天蓝色的，很漂亮，很雅致。胸部下还有一个搭扣，因此该处猛然收束，将胸部衬托得很挺。布料轻薄，她又使劲擦头，摇晃的下摆时时分开，很容易就看到了她私处。我目瞪口呆。
正常来看，她算我后妈，而我只是个13岁小女孩，无意间看见后妈的胴体，就算有些唐突也不算啥大事吧。但我当时非常震惊，真不知道如何才能说清楚自己的感觉。
从宾馆出来，我想到第一个词居然是：伤风败俗！殷蕾从我和妈妈手里抢走了爸爸，我理所当然地认为妈妈是站在我这一边的。按我过去的习惯，我应该赶紧跑去向打妈妈小报告：殷蕾大白天的光着屁股和爸爸在一起，伤风败俗。伤风败俗，是啊，我那么小，居然连这么严肃得可笑的词语都想到了。不过，随后我又想到，苍蝇不叮没缝的鸡蛋，我爸爸要是不乐于她这样，殷蕾再是一个受美国文化影响的开放人物，也不会如此吧。所以我又丧气了，“那种正义凛然”的劲头眨眼间就消失了。
我爸和殷蕾租住的酒店，我和朱玲玲租住的房子，还有咖啡馆，都离解放碑很近的。尤其是咖啡馆，离解放碑也就一百多米，能清清楚楚地看见茶色玻璃里安谧的人影。这解放碑的位置，我不知道有过多少次独坐，排遣过多少心事呢。重庆人民可能不知道吧，这座抗日战争期间竖立起来的“精神堡垒”，在一个卑微的小女孩难以言说的内心世界里，也是意义重大的东西啊。
我正情绪复杂、茫然不知所顾，就径直去了解放碑跟前台阶上坐着。看着那些熙熙攘攘的人群，我真的平静了很多。我想我不能因此责怪殷蕾，再说她也不是故意的。她和爸爸可能都不知道我看见了什么吧。我还责怪什么呢？窥私者还能去倒打一耙么。我还隐约觉察，他们那种情形，也许也是我爸爸希望过上的“酒店式生活”的一个细节吧。我听说他们甚至有很长的计划，不打算要孩子，要充分享受这种单纯自由的生活。这世界如此之大，如此广阔，他们要充分去了解；这时代如此波澜壮阔，他们要完全享受其丰富多彩。当然，那一天，我并没能像今天这样想得清楚，不过也隐约意识到了，那的确应该是我爸爸向往去体验的新生活。他一直是个喜欢体验新鲜事物的人。总之，没啥好抱怨的。我和我妈妈可不能像那些愚蠢的“怨妇”般唠唠叨叨，更不能暗怀私心去表现“正义凛然”。我对我之前出现的“正义凛然”，羞愧极了。
而事实上，更有一种新奇而强劲的东西隐藏在那羞愧里。我真的好复杂。我强忍着不敢去想的，其实是那一刻，殷蕾的胴体出现的那一刻，我看到的并非我口头上说的“伤风败俗”，而是我爸爸的隐私！我想的是他们之前或之后做过或要做的那件事！这是真正令人害羞的东西。我用所谓的“正义凛然”斥责殷蕾，其实是为了压制自己真正的害羞。
那一天，我怎么也抑制不住自己别去想象他们之前之后做过些什么。他和她！我总是控制不住自己要去想象，我真不知怎么办才好。之前我当自己是我爸和我妈亲生的，曾想象过他们在咖啡馆孕育我的情形。那时的想象充满童趣，洋娃娃跳舞啊啥的，此番却全然不同。这次的想象，也因缺乏想象的材料而混乱，也因羞耻感而混乱，但隐秘的令人惊惶的强烈好奇却使劲推动我想个不停。13岁的我啊，相当混乱。
我独坐在解放碑，觉得孤独的自己，乱得犹如一场噩梦。
看似幸福的新家庭
大半年后，他们终于放弃了“酒店式生活”，在重庆买了一个豪华大房。原来，不要孩子，一辈子当一对超然的空中飞人，把生活简单化为挣钱和相爱两件事的想法，主要来自我爸爸。他常为一些缺乏现实支持的新奇想法做一些顾头不顾尾的事，这一点我们都很了解。不要孩子，对他而言当然无所谓，因为他都有两个孩子了，但对殷蕾却不公平。
在我逐渐对殷蕾有些了解后，发现她并非别人以为的那种“为了事业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女强人”。她很鄙视“女强人”，认为这是集体主义牺牲精神残余的产物。她在美国受过五年的教育，接受的是事业和家庭并不矛盾、社会和个人应当紧密相依的思想。她当然要孩子，而且要给孩子良好的教育。当时我爸爸兴头上，她没马上反驳。等我爸兴头过了，对自己的私心不好意思了，她就与他商量定下三年后将生一个孩子，并将更多时间交给家庭生活。为此，他们得先“定居”下来，就买了房子。殷蕾说，咱们有了家，才真正能照顾到栀子啊，你怎么忍心让她孤零零住出租屋里呢。这话说得我爸羞愧得不得了。
这价值不菲的豪华大房，当然有我的房间。我搬去时心中伤感不已：那由爸爸拉着手亲亲密密一块儿回出租屋的美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朱玲玲也一起搬去新家，一进门就说：“哇，这才是大老板的家！”显然，她认为自己好不容易进了城，梦想要住的正是这样的房子。
所以她便十分地勤快起来，与之前住出租屋的表现完全不同。她也注意到殷蕾的权威，便百般讨好。但殷蕾怎么会把她这样的人放在眼里呢。我记得有一次，殷蕾毫不客气地对她说：“你在我面前说假话，是侮辱我的智商，即使是说想让我高兴的假话也不成。”她写给朱玲玲一个单子，规定了她每天几点几刻做好什么事情。要她只管做好这些事，别老记挂着人际关系。客观地说，殷蕾写在单子上的工作对朱玲玲并不苛刻，只是她表现得太“理性”了，咱们内地人不容易接受。朱玲玲毕竟是矮子叔叔的妹妹啊。殷蕾规定我们一家在客厅看电视的时候，朱玲玲不准在场。因为她一在场，总是要对电视里面的事大呼小叫，评头论足，尽说蠢话。她对朱玲玲就像对待公司雇员，这让我爸爸也有点抹不开情面了。我对朱玲玲一直不太喜欢，殷蕾讨厌她那些毛病，我其实也讨厌，所以在这事上，我倒觉得殷蕾没啥错。
朱玲玲私下对我抱怨殷蕾是旧社会资本家太太，但表面上还是继续蠢兮兮地甜言蜜语讨好殷蕾。不管殷蕾怎么不留情面，她也要那样做。她也有乡下人的毫无自尊心的那一套呢，她说：“管她呢，伸手不打笑脸人。管她咋个羞辱我，反正我就是给她一个笑脸。”我爸爸过意不去，想让朱玲玲去电器商场做事，朱玲玲却不愿意呢。没能力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在豪华大房里待着，她觉得这才是人上人的感觉。这感觉她在其他保姆阿姨面前找得到呢。她对其同行夸耀说：“晓得我东家是谁？友达电器商场的大老板！人家开着黑牌照的高级车（海南走私车）送我到菜市场门口呢！晓得我东家太太是谁？说出来吓死你，几个亿的港商大富豪家的千金小姐！人家要我学做粤菜呢！”在她嘴里，殷蕾变成了香港人。我觉得这个朱玲玲，真丢我矮子叔叔的脸，她的事我都不敢讲给矮子叔叔听。
就全家一块儿看电视这事情而言，我挺佩服殷蕾的。她坚持要这样，说明她还是有人情味儿的。在她的观念中，咱们这家人必须是时常团聚的，要温情而高雅的，单独而没有外人的。晚饭后一起看电视，是不能丢的。不过之前我们一家看电视，看的是文艺节目、娱乐节目，我可以调皮，可以胡闹，现在却不敢了。现在他们主要看政策新闻和经济节目，还品着红酒，发表着评论和分析。他们那个严肃，我小女孩的一面完全得不到机会表现。我就像一个旁观者，看着殷蕾主导下的生活逐渐成为家庭的习惯，有些伤感地觉得这一切都与我没关系了。不过看起来爸爸挺幸福的，我也满足了。另外，殷蕾还规定了，只要她和我爸在重庆，周末必须家人一起享受，公司再大的事也不理，去看电影或者去度假村玩。就此而言，当年我妈妈不完全做得到的事情，殷蕾完全做到了。
殷蕾要朱玲玲学着做一些海鲜，确有此事，但那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因为我爸爸和殷蕾两人，不管殷蕾怎么认为，还是忙得不行，在家吃饭的时间并不多。他们现在是重庆商界人人羡慕的事业爱情比翼齐飞的神仙伴侣，重庆的电器商场经营得十分兴旺，又马不停蹄地考察西南诸省省会，成都的分店基本落实，昆明又在谈了。事业蒸蒸日上，我爸爸精神面貌奇佳，我不得不与妈妈一道为他高兴。不管怎么说，他是我爸，不是亲生，胜似亲生。这样的生活令他满意，愿他幸福。
我妈妈对我爸爸的爱，真是毫无私心。我妈妈是真心实意为他高兴呢。她对我说：“我现在信了，你爸爸真是个天才，不过他这天才不会仅仅将创造力局限在纸上。只是写写诗，对他真的是过不了瘾呢。你看他把做事做得跟写诗一样呢。”我把妈妈的夸奖转告给我爸听，我爸高兴得跟孩子一样，马上打电话给我妈妈。看来他还是非常非常在意妈妈对他的看法的啊。
他拿着电话，激动得哈哈地笑，不知道说什么好。后来他说：“惠儿，我好高兴！”妈妈说：“我也高兴。真的。咱们的选择是对的。”他说：“我最高兴的是惠儿你终于理解我所做的事了！”妈妈说：“要感谢殷蕾呢。没有她，你和矮子原先那一套做法还是很危险的啊。”“是啊是啊，”我爸说，“原先我们缺钱，一缺钱啥事都敢干，那叫穷凶极恶。殷蕾懂融资，层面不一样了。对了，惠儿，你不是一直梦想咱们一块儿去法国巴黎么。咱们去！”“哈，”我妈妈说，“这可不行。”“有啥不行的，我叫殷蕾一块儿去。我们三个，多好啊。再说她熟悉签证这一套，没她不行呢。”我妈妈说：“你就是个长不大！我们三个，那哪行！这事别提了。”我爸爸有些醒悟了，也觉得自己犯傻。不过，他那不改嘴的性格，还得继续犯傻下去呢。他叽叽咕咕道：“那我们把栀子和子栋都带上总可以了吧。”看起来事情在好转，各方面都呈现美好，我对殷蕾的“警惕”也不那么老纠缠在心里了。
我妈妈说：“你爸和殷蕾在一起，比和我在一起更令人放心。你看他现在再也不用为了一点点小钱去得罪李京啊王明强那种恶人了，也不会再去夜总会找苏芬那样的人了，殷蕾在各方面都可以提升他呢，栀子咱们要祝福殷蕾。”对她的说法，我基本表示同意。
我14岁念高一。中国的孩子可能都这样吧，一进高中，就被家长敦促预备冲刺挤大学，顿时紧张起来。比较其他孩子的爸妈，我爸和我妈对我倒是宽容了很多。说我是个女孩子，不需要有那么强的竞争精神，最好是找出自己的爱好，根据爱好去发展自己。殷蕾不太同意我爸对女孩子无须竞争精神的说法，不过她支持让我去发展一个爱好的说法。她说：“培养栀子当一个艺术家也是一条道路，不过艺术这条路在中国不好走。咱们先培养栀子的兴趣爱好，等清楚她的才能后送她到美国去深造，去发展，那儿才有艺术发展的环境。”我爸爸说：“栀子，你看你比其他孩子幸福呢。家里有能力支持你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不用考虑大学毕业后找工作啊啥的。但是你也不要放弃基础素质的培养，对自己的爱好也需百倍的努力。”但是我有啥爱好呢。我却不太清楚。他问：“你喜不喜欢画画？”我笑着说：“有时候挺喜欢画个娃娃啊啥的。”没想到我随口说了这话不久，他居然买了全套画架油彩和画笔回来，支在我房间里。我吃了一惊：“爸，你真要我画画啊！”我爸说：“现在是到了培养你爱好的时候了。”我说：“我喜欢听音乐。咖啡馆的留声机都由我管呢。”“音乐也不错哦，但是画画更好，画画更能表现我们的内心世界。你想想看我们的五官，视觉捕捉信息的能力第一，视觉材料是构成我们的记忆和智慧的主要基础。就算我们闭上眼睛睡着了，做梦梦见的主要也是画面，很少有梦见声音的。”他说得起劲，动手撕开颜料盒，挤出颜料，迫不及待地开始画了。我呵呵笑道：“原来是自个儿想画画，还说是教育子女呢。”他说：“这叫以身作则，起个表率作用。”他那天就在我房间里，将每种颜色都在布上涂两笔。纯粹是小孩子一般兴冲冲地满足好奇心，弄得手上、鼻尖上都有油彩。我觉得快乐极了，也拿起画笔添乱。要是每次都是父女一起玩，我当然愿意学画画啊。我们坐下来，一起笑嘻嘻地盯着乱糟糟的画笔看着玩。他忽然从衣领里掏出他的玉佩，盯着看了好半天，再说：“栀子，你看这玉的颜色好奇妙，咱们怎么才能调配出这种颜色来呢？”我也掏出我的玉佩来比较颜色，但我立刻想起妈妈也有一块，又有些不快乐了。
他说得相当认真呢。他说：“我很喜欢玉的颜色，不过，说这是玉石的颜色也不对。因为颜色一词，容易被理解成表面上的、附加上去的，但玉石的颜色不一样。玉石的颜色好像来自里面的光。里面有光，那光不愿意散失，淤积着，形成了实体。太奇妙了。我想过很久呢。要是能把这个玉石的色调画出来就好了。将来我老了，不做生意，就当一个画家，把玉的光画出来。”那天我对龙崽说：“我和我爸在一起的时间其实非常少，但每次都很快乐。我认识到的我爸和周伯伯看到的我爸不一样。他有着丰富奇妙的内心世界，有很强的孩子气。好奇心重，敏锐，因此产生了丰富的感觉，很多奇思妙想。比起他的那些活泼泼的创造力来说，我认为他挣的钱算不得啥。”说这话是因为龙崽对我爸爸很有兴趣，但兴趣点却主要集中在周伯伯告诉他的那些事上，我便试图纠正他的误解。
“我同意你说一个人的创造力更可贵。”龙崽说，“你爸爸真是强人。听说UP服装公司的衣服都是他亲自设计的。咖啡馆的工作装说是他设计的，苏格兰牧羊人的格子裙，我穿过。呵呵，很不错。”“他还亲自设计建筑呢。”我不免有些得意地说。
“唉唉，”他说，“跟你爸爸一比，我爸爸真是没救了。”我说：“咱们这是咋啦？跟一对小朋友一样老说自己的爸爸。”“我看也是。一路上你都在显摆你爸爸。”“是啊，”我说，“本来咱们在说妈妈的，却变成了说爸爸。”我这是显摆么？我微微一笑，不再说话了。车外还是雨。我又想起贵阳，还有去贵阳的路上，也是这种雨。“龙崽，我想听听音乐。”他点点头。我掏出我的iPod，塞上耳机。他问：“你听的啥？能不能分我一个耳机听听？”“对不起龙崽，我这会儿想独自听听。”我很抱歉地说，“对不起。”他说：“没关系。我认真开车，不打搅你。”听听我喜欢的SecretGarden，仅仅是个借口。那个漫长的雨天，其实在我内心，那雨天，还有更漫长的一个。我不知该怎么应对那阴霾中出现的若干记忆画面，只能默默地看着它们。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老跟龙崽讲到我爸爸。当然，我说得欲言又止，不涉及最隐私的那一部分，但听话听音，想必他也听出了一些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