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家里园子种满花草,只留出一条砖铺的窄道供人出入。如今园子荒了,只有一棵桂花树还生长的枝繁叶茂。我从门前台阶旁的石缝里掏出家里的钥匙,想起临走前妈妈将它放进去时的情景。
那年冬天的自驾游是我和弟弟期待已久的假期旅行。爸妈做好了攻略,准备在封山前,带我们去雪山上看风景。姥姥嫌冬天太冷,自己一个人留在家,还说等我们回来,给我们熬羊肉汤补身体。我带上画板,想要在雪山上写生。弟弟嘲笑我没有生活常识,警告我说在寒冷的山上画画会被冻死。我不信,与他从画室里争执到车上。爸爸打开车里的暖气,听我俩争吵的话题,在一旁当仲裁员般开玩笑说:万一冻伤了手,以后可就没人娶你了。我被他说得害羞,也不再争辩什么,心里想着那个人定会娶我。看着画板被妈妈拿下车,放在门前,然后把钥匙塞进石缝里。
“嘎~”门发出老旧破损的声音。里面靠近窗户的地方,还依稀看得见家具物品的模样。“有点黑,你小心点进来,我去开灯。”我嘱咐身后的江瑜,先进去了。
按了几次客厅里灯的开关,都没反应。“应该是没电了。”江瑜把行李提进来,看我一直执着于开关,提醒了我一声。这么久没人住,物业应该早就把电断了。他把手机上的手电筒打开,给我照明。
“我姥姥房间里有蜡烛,我先去拿几根。……你有打火机吗?”姥姥房间里一直存放着许多老旧的物品,之前我们让她把用不着的蜡烛、怀表、缝纫机等过气的东西给丢掉,她总说是姥爷留给她的,舍不得。我从房间里拿出蜡烛,却想起家里没有打火机。
“没有,……我去买一支?”
“我有。”从后面帮我们提行李进来的司机说,然后帮我们一根一根点着。在荧荧点点的火光中,房间里变得明亮起来。“行李我都搬进来了,……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好,您慢走。”我致谢后,把他送出门。
江瑜很自然的跟我一起打扫卫生,收拾房间,整理行李。以前的被子、床单都已潮湿发霉,没办法使用。我俩商量着今晚先在客厅的两个沙发上凑合一宿,等明天叫了业务费,水电齐备后再重新整修置办一番。
他在对面的沙发上,面对着我半躺着。我吹灭蜡烛,不再吱声,他也没了动静。一时间,像是穿越了时空,漂浮在寂静的黑洞,脑子里一片杂乱却又无念无想。直到月亮升起来,透过窗户洒在墙上的全家福上。照片上爸妈坐在前面,我和清仕站在他们身后。我忘记当时是什么缘故,清仕在照相时被逗得哈哈大笑,俏皮的笑容一瞬间被定格,还被永久的保存挂在了墙上。
我动了动身体,觉得偌大的房间有些冷清。又回想起跟清仕打打闹闹的生活,竟觉得回忆像梦一般缥缈,冰冷的月光和清寂的此刻才是真实的存在。
“你没睡?”江瑜突然说话。
“恩~,……你怎么也没睡?”
“睡不着。”
是啊,经历过这样的事,谁还能安然入眠。
“我们……我们以后好好生活吧。”我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对不确定的未来抱着期许。又想着,这大概是我俩最悲惨的境地。家破人亡后,上帝再不可能找出什么让我们心力交瘁、生不如死的把柄。
“好。”他低声说。
我们都履行“好”的诺言,慢慢整修重置家里的东西。江瑜住进弟弟的房间,我还住在自己的房间,两人相互照应着开始正常的生活。一起逛超市买菜、一起做饭洗碗、一起去花店买些花草种在园子里、一起做公交去看姥姥、一起去为父母和清仕扫墓。江瑜为了暑假过后能考过一中的入学测试,每晚都认真学习。而我,不知怎得,越来越像养父,沉迷于看书写日记,不但记录我的日常,也把姥姥和江瑜的生活也都详细的记录下来。
我逐渐体会到养父像人一样生活的侥幸和空虚。明明过着人一样的生活,却必须在夜深人静时喝血维持人性。我隔三差五去菜市场买活鸡,自己亲手割开它的脖子放血。鸡肉给江瑜炖着吃,血留着我喝掉。江瑜见不得我杀鸡,总是躲得远远的。说没想到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我竟手起刀落便可让鸡头落地。
我笑笑,杀鸡总好过杀人。
日子一天接一天,平淡却让人安心。江瑜考过了一中的测试,准备高三入学。我拿出养父的存折,家里的银行卡,掰扯着手指头,计算现有的钱还能用多久。
江瑜不知何时出现在卧室门口,他看着我一脸愁容,走过来说:“我的学费你不用算上,我爸留了一笔钱,足够我上学用。”
“给你留钱了?”我看他孤苦无依,没有生活来源,才说要供他上完大学,没想到他的学费可以自理。那他为什么要跟我到这来?“那你还跟着我?”
“钱是没问题,……但是我生活不能自理,只能跟着你。”他躺到我的床上,侧着身子面向我。
生活不能自理?从第一次见他,我便感受到他自理能力有多强。把菜切好却让别人做的人,不是不会做,而是为了证明自己需要人照顾。
我没拆穿他,看着手里算出的账目,松了口气。“去掉学费,我再出去工作赚点,至少够我们十来年的日常开销了。”
“跟着方雅柔工作?”
跟着方雅柔工作?为什么要跟着她工作?“不是,我准备自己找个销售、客服类的工作。你怎么突然这么问?”
“我以为她看中了你,想把你挖到她的公司当艺人,才这么帮你的呢。毕竟,她是御華娱乐集团的总裁,要是没什么目的,没必要对两个陌生人如此关照。”
方雅柔的关照多半是出于对于同类的怜悯,人类在她眼里只是食物。不过,她像是知道我想要回归人类的生活,不愿与她有牵扯似的。自从把我们送回来后,再也没出现过。我把机票钱打给她时,她也是让自己的助理处理。先前说的那些,因为我像她妹妹而时刻惦念我的话,仿佛只是随口一说的借口。
“她的公司是专门培养艺人的?”
“恩~,热播剧里的男主女主,都是她公司旗下的。御華号称:影视界的后花园,为影视界培养了许多鲜花绿叶。”
“是嘛~”我对娱乐圈的事知之甚少,以前周围的同学都沉迷于追星的时候,我沉迷于漫画,有时候聊天便觉得与这世界格格不入。我摆弄着桌子上从邻居家墙边采来的几株星星花幼苗。“鲜花我是当不了,不过……种花还行。……咱们一起把它种到园子里吧。”
我拿着小铲子,江瑜提着喷壶。沿着中间铺上的砖路为基准,左右各种两株,又在地上插满小木架,让花藤不至于无处可依。
“星星花很好养活,种下一两颗种子,两个星期后就能看得见幼苗。”我一边刨土掩埋幼苗,一边跟江瑜讲解。“并且它花期长,会持续到十月,等到桂花开时才会枝枯花落。……等它们爬满这些木架,这个园子就不会像现在这么荒凉了。”
“它的花是什么颜色的?”江瑜跟在我后面,等我培好土,他便为它们洒些水。
“红色。我们从后门去超市时会经过的一个满园花开的园子对吧?……我就是从他们家墙角挖来的。他们家的星星花已经开了,是红色的。”
“在花期移植过来,能成活吗?”
“可以,它除了不耐寒,霜降后养不活,其他时候生存能力都是一级棒。”我就是看中了她繁殖力强好养活的特征,才特意将它采来。“花也……”
“哐”得一声,一只足球落在了园子里。
不一会儿,一个男孩在园子外面走来走去,时不时跳几下向园子里张望。江瑜捡起园子里的足球,翻转着看了看。“估计这球是他的。”突然男孩在园子外面大哭,悲恸的喊着“姐姐,姐姐……”
我被这哭声吓到,赶忙站起来,随江瑜一起去还球。还未走到门前。便听见一个小姑娘的声音。“怎么了?叫我干嘛?”
“我的球没了。”男孩依旧哭得很伤心。
“你踢到哪儿去了?”
“应该就是落到这边了,可是……可是我没找到。”
“你别哭,我帮你找。别哭……别哭……”女孩很耐心的安慰小男孩。
我打开大门,探头把球递出去。“你们的球在这儿。”
女孩从墙边跑到门口,拿回球朝我俩鞠躬。“谢谢叔叔阿姨。”然后拉着弟弟的小手,往回走。弟弟在他身后抱怨“再也不让他踢了,他踢得太远,我找不到……”
望着他俩的背影,突然想起我和清仕小时候的样子。每次出了什么事,清仕也会大叫姐姐,也喜欢牵着我的小拇指像拖油瓶一样慢吞吞的走。
“进去吧。”江瑜关上门,自我调侃说:“这声叔叔叫得,不知道该开心还是该难过。”
我回过神,安慰他。“不要难过,这声叔叔多半是因为我在旁边导致的。”现在的孩子很聪明,看见我俩住在一栋房子里,手上还带着干活时的橡胶手套,心里觉得我俩是夫妻,应该称呼叔叔阿姨。
“所以,她虽然把我叫老了,我还是有些开心的。”
开心?我望着江瑜一脸平静的浇着花,语气十分沉稳,竟怀疑他是否知道自己说出的这句话有什么潜层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