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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吹箫的人/林海音(1)

南屋常年是阴暗潮湿的,受不到一点阳光的照射。北平人说:“有钱不住东南房,冬不暖,夏不凉。”真是经验之谈。我虽然把两明一暗的三间南屋布置成很好的客厅——缎面的沙发,硬木的矮几,墙角的宫灯,仿古花纹的窗帘,脚下是软软的地毯;但是我们都没有兴趣到南屋去,熟识的朋友来了,也还是习惯到我们起居饮食的北屋来坐。

就这样,我们整年地把南屋冷落着。小三合院中心一棵好大的槐树,像一座天棚,整个夏天遮盖着这院子,但是南屋更阴暗了。秋天槐花落了满院子,地上像铺了一层雪。我一簸箕一簸箕地扫着,心里就打着南屋的算盘;煤这样贵,今年冬天我不打算在南屋装洋炉子了。把去年留下的两个炉子的烟筒挑一挑,用在北屋的一个炉子上大概够了。铁皮暴涨,烟筒省一节是一节,大家都尽量把炉子装得移近窗户,这叫做“缩短防线”。我又想,为什么不把南屋租出去呢?既节流,又开源。

这个主意说开了去,大嫂很快就引来了一位房客,她给我介绍说:“咱们南京老亲端木家的三太太,你仿佛说过,中学里教过你地理的,就是三先生。”

我说:“是呀!端木老师不容易被人忘记,他的……”

“他的眼镜。”端木太太立刻微笑着接腔。

回忆到学校的生活,我很开心,我大笑着说:“是的,眼镜,还有冬天那条长长的围巾,脖子后面总拖着那么长的一大截,飘荡着。”

据说端木家这门老亲,和我们攀来巴去,算是平辈表亲。端木朴生老师已经死了十多年了。这位端木太太因为一直在外面做事,所以大家都称呼她一声“朱先生”。我对端木老师的印象,也只是那掉在鼻梁中间的眼镜和长围巾这一点点而已,他实在只教了我连一学期都不到。

说是平辈,朱先生比我年纪大多了,已经两鬓花白,她虽憔悴,但很稳重,也整洁,眉目间藏着年轻时代的风韵。这样的形容似乎很矛盾,但她给我的第一个印象确是这样。

她是从东城她的亲戚家搬出来的,因为她在师大的图书馆工作,住亲戚家虽然方便,只是离学校太远,往返不便,我们家可离师大很近。

“老胳膊老腿儿啦!让我来来去去地赶电车,我也追不上,到了冬天,骨头节儿就仿佛泡在醋里,那么酸痛,真不是滋味儿。”她苦笑着说。

但是我想到阴暗的南屋,租给这样一个独身而患着风湿的老女人住,而我这年轻健康的却住着阳光普照的北屋,倒有点不自在,我只好说:“只要朱先生不嫌房子小,不嫌我三个孩子吵闹。”

朱先生搬来的时候,槐树叶已经掉完了,光秃秃的枝子在冷风里挺着。南屋里我们原来的那一套家具,都移到北屋来,北屋显得拥挤,但是却像暖和了些。太阳从宽大的玻璃窗透进来,照到紫红色的沙发上,发着亮光,摸摸是热的。我很喜欢这种气氛,抱着孩子坐在沙发上,望着南屋朱先生在忙碌;盆儿呀,罐儿呀,煤球呀,都堆在南屋房檐下的石阶上。那地方原来我都摆着菊花,现在这么一来,原有的一点儿艺术气氛就没了。

宋妈和朱先生的一个侄女在帮着整理,中午我当然邀她来我家吃饭,她进屋来先在洋炉子旁烤着搓着她的冻得发僵的两手,看着墙上挂的我和凡带着三个孩子的照片说:“一个人也是一个家,什么都扔不下,就像蜗牛壳似的,再简单,也得把它背在身上,带来带去。”

她没有生育过,体态较少变化,也可想见她年轻时的轻盈。她如今穿着青哔叽的罩袍,平平贴贴,一点褶痕都没有,我只觉得她太整洁了。听了她的话,不知是出于安慰还是真的感觉,我说:

“我现在就觉着一个人最舒服,三个孩子加一个丈夫,真乱死我了,我常对凡说,要咱能离开你们清净几天才好。要知道伺候大人也不比伺候孩子省事。”我最初是为了安慰她的孤寂,而故意说出羡慕她的话,但说来说去,也说出了我的牢骚。

“别这么说!”她笑着止住我。

“这是真话呀!”我也笑着说。

“真的离开你,你又不放心了。”她说着拍拍我的手背,仿佛我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她搬来后,每天早出晚归,冬天日短,回来后,天都快黑了,大家都缩在屋里过日子。窗帘拉上,探到炉中去的尾巴壶的水滚开着,孩子的吵闹欢笑声,使我应付这三间北屋里的生活,已经来不及了,这晚上的几小时简直就和屋外隔绝了一样。有时我会猛想起,对面还有一家新街坊呢!我想着到朱先生屋里去谈谈,像拜访朋友似的。但是等到夜静后,我也疲乏了,掀开窗帘一角向南屋看去,外屋的灯已经熄了,里面是她的卧室,低烛光的灯亮着,怕她已经就寝了,也就不好去打扰。有一两次也仿佛听到乐器的声音,但被孩子或客人的说笑声遮盖了,就没有注意。

我是一个贪睡的人,冬夜起来弄孩子,真是一件苦恼的事,我常想恢复我的职业生活,然后多雇一个女仆,把孩子交给她去管,我就可以一觉睡到大天亮,是多么舒服!实在我连续生了三个孩子,已经有六年不知道整夜觉的滋味了。

那天我夜半醒来,给孩子换好尿布吃过奶,就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了,忽然哪里传来低低的音乐声,我仔细地听,才觉出是南屋朱先生在吹箫。夜静静的,那箫声就仿佛是从山间来,从海边来,从长街来,幽幽的,钻进了人的心底。我竟幻想着朱先生吹箫的姿态,像是她坐在半空中,又像是远远地从海边走过来。迷离中我感到寒冷,原来是因纸白天被小猫抓破了一个洞,冷风钻进来,吹到脸上。我翻身理好棉被,向里面钻了钻,用被蒙住半个脸,才觉得暖和些。那南屋里的女主人是多么寂寞!我不禁关心起朱先生来。“闲夜寂以清,长笛亮且鸣。”不记得在哪儿看过这么两句诗,箫声低于笛声,但是在清寂的闲夜,就仿佛是一步步地逼进耳朵来。过了好久,我才睡去,不知是她的箫声先停,还是我先入梦乡的。

第二天晚上,我惦记着过去找朱先生谈谈,便把孩子们早早弄上床。我不知道她喜不喜欢闲聊,很想把毛线也带过去织(织着毛线谈话是最快乐的),又怕那样显得是要在她屋里待很久,结果从缸里拿了两棵腌白菜,送给她就早点吃,算是以此为题。

南屋里靠窗子摆了一张八仙桌,她工作、吃饭、会客都就着这张桌子,所以上面摆了茶具,也摆了文具,电灯便从屋中拉到窗前的桌子上面。炉子刚添上硬煤块吧,劈劈剥剥地响着,炉子上炖了一壶茶,她喜欢喝茶,搬来的头一天我就知道了。我推门进屋时,她正一个人坐在桌前擦箫,这情景很安静。我从自己乱哄哄的屋子过来,格外觉得舒适,昨夜那种替她孤寂的感觉没有了。但是我却仍要把那种感觉告诉她,我说:

“昨夜是您吹来吧?”

“罪过,吵了你了。”

“哪里,”我赶紧接口说,“我睡觉大炮也轰不醒,是昨夜起来给孩子冲奶听见的。那调子听得人心酸,只觉得像没了着落。说实话,好一会儿我才睡着,不然每天我扔下奶瓶就睡着了。”

“以后夜里可不能再吹了,你带孩子害你睡不够。”她抱歉地说。

“不,”我赶忙阻止她,“也只是碰巧我那时醒来,否则再大声音也听不见的。我觉得有时也应当听孩子吵闹以外的声音,陶冶一下我的心情,让这声音带着我的思想到更广阔的境界,您的箫声使我想想这,想想那,也是很有趣的。”

“那么昨夜你想到什么了?”她直看着我的脸,认真地问我,我倒不好意思了,说:“想得很多呢!”

她起身又去墙上取下一支笛子来,也在擦拭着。我说:“也吹笛子吗?”

“不,我吹不好,是朴生吹的。”

对于这种箫啦笛啦的乐器,我知道得太少了,她不说话,我就没话可接了。我心想送了腌白菜已经完成了人情,可以站起身回屋去了,幸亏没把毛线带过来,正这么想着,朱先生又说话了:

“想不到朴生那样子粗心大意的人会吹笛子吧?他吹得好着呢!”

“是的,从表面看起来,端木先生是不拘小节的,也许玩起乐器来很细心吧?”

“他在这方面是满细心的,我却是个粗人。”

“您要是粗人,我更不用提了。”我说着笑了,又问她,“端木先生活着的时候,你们一定常常箫笛合奏吧?”

她看了我一眼,点点头。

“中国的乐器有几种是适合夜阑人静时独自演奏的,箫或笛便都是。以前夏天晚上我们常常在北海的小划子上吹奏,那才有意思。”

我可以想象得出那种情趣来,因为夏夜在北海划船,常可以听见从水面传过来的口琴声,留声机声,以及情侣们的低吟浅唱。这种生活的享受,我和朱先生都没份儿了,她是失去了伴侣,我是因为增加了累赘。我对朱先生说出了我的感触,她也有同感。

我又问,她和端木先生,是谁先对这种乐器发生兴趣的?

她今夜很兴奋,听我这样问,便擦拭着那根笛子说:

“说来话长呢!你问问南京的老亲都知道一点儿,当年先父是不赞成我和朴生这门亲事的。原来我们两家都住在北京,而且是世交。朴生在北大,我在女高师,读书的时候就认识了。毕业以后又同在一个学校教书,虽然接近的机会多了,并没什么密切的来往。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忽然给我写起信来……”

“情书吗?”我听得有趣便插嘴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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