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知时自从那天匆匆出去,说是去找人设法,不让他外甥从军,以求对得住他孀居抚孤的胞妹,差不多五天光景没有回家去过。
头一天,高太太,即唐姑奶奶,即唐淑贞,相当怄他的气。不爽快答应陪伴她到蓉光去看电影,已是岂有此理了!论理,像他们这样有资产的男女,在讲恋爱时候,逛公园、听戏、看电影、吃馆子,一块儿转春熙路,这是常事,男的还硬要送女的东西,化妆品啦,衣料啦,鞋袜啦,诸如此类,而女的假使对男的有把握的话,尚一定要自抬身价,送东西么,不要,仿佛这也瞧不起,那也看不入眼,虽然心里要得什么似的,虽然巴不得整个百货店都给她买过来。而逛街和到娱乐场所,女的也要装出这是不得已的许可,好像受了绝大的委屈一般。只管说最近几年已不作兴这样做作,女的大抵都爽快起来,几乎内外如一的,对于向自己追逐的男子,已无所谓一半儿怕一半儿肯,乃至有意的要表示出一种忸怩姿态,而全是爱哩就干脆的爱,用不着红楼梦式的缠绵,以及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以前的西洋式的心理分析,不爱哩,拉倒,也不在乎。
自然,像以前那种胶粘式,和近来这种闪电式的恋爱,虽然时代不同,环境不同,生活不同,思想不同,去年的皇历已不能用于今年,但是也和提倡四维八德、旧道德的大人先生们所说得口水四溅一样,至高原理总不变的呀!男女间的至高原理,大概就是电磁的作用,互相发热,互相吸引,发热之极,至于狂,吸引之极,便不用说了。无论如何,这总不会变的!
唐淑贞的学问诚然不足语此,可是到底当过局长太太,见多识广,加上自己的经验,当然感觉到白先生似乎没有好多热,而她自己的磁力似乎也有点不够,“你只看他为了自己的外甥,连我都不应酬了!”
光这一点,还则罢了,更岂有此理的,便是一夜不回来。她在短促的警报解除之后,曾特意走到暑袜南街口,买了些刚刚上市的砂仁红肚、肥肠、卤鸡脚等,因为明天是星期天,他没有课,可以不必早起,安心同他好好的消一个夜的。酒啦,茶啦,都预备齐楚,还留着唐太婆不忙睡,陪自己小口小口的烧着鸦片烟,谈谈警报,谈谈生意,谈谈家境,还谈谈越打越近的战事,也谈谈将来,再醮以后如何的打算。一直等到快四更天了,唐太婆不住的打呵欠,连说:“熬不住了,眼睛涩得很。”她还眯着眼笑她:“老年人是瞌睡少的,就只你一个人不同,总是睡不够!想来,太胖了罢?胖子才永远睡不够的!”她还估着拿一块软糖塞到她口里。然而老太婆终于含着糖跑过对面那间上房去睡了。高继祖当然躲了警报回来就上了床的。
从三更到四更,是很长一段时间。若在一个不抽几口鸦片烟,不靠烟灯、烟签以作消遣的相思妇,那真无法支持的。就是如此,唐淑贞也恼恨起来,酽酽一瓷壶茶已被温水瓶里的热水冲淡了,卤鸡脚也被一指甲一指甲掐光了。强勉走到堂屋门外一看,不很黑,但也没有星月。四下里静寂得像坟墓,也不很像,两厢中睡熟了的人,有说梦话的,有打扑鼾的,有把牙齿错得涩咕咕响的,有打一个翻身把床都摇震了的,甚至有好像没有睡着而叹息的,不必看人,只从这些声音里,便能明白分辨出谁是谁来。而被寒风冻不死的蟋蟀,这时候也争着弄响翅子,好像人类都死绝了,这院子正是它们的天下!
但是关了的大门一直没有听见有人敲过。这时的街也断乎不会再有人走了。唐淑贞打了个寒噤,满怀怨气的进去,把堂屋门关好,把烟家什收拾了,解衣上床,临睡时才恨了声道:“没良心的东西,难道着日本飞机打死了吗?我才不信哩!明天再跟他算帐!”
这笔帐,岂只第二天没算成,就第三天、第四天也没算成。
唐淑贞在前两天自然只有生气的分儿,她随时都在骂人,连她的妈,唐老太婆,也被骂为“只晓得吃现成饭!吃死饭!到老了还是个浑天黑地的!”儿子高继祖更不用说了,左也不对,右也不对,不念书被骂为贪耍,“没出息的,我看你长大了做啥子,只好讨口!”念书声大了些,也要着骂,“显你在读书了!拖起你妈的一片破声烂嗓子,不像叫花子,也像叫花子了!”只有向嫂挨的骂最少,因为“横得像牛,又不懂规矩,你说她一句,她就要顶你十句。又不好开消她,帮了十几二十年了!”
及至问明白了白知时自从住在此地以来,除开有两年暑假中回他家乡去,一把锁把房门锁了以外,从没有连几天不回来的,就是夜里跑警报,到众人回来,关大门时他总回来了。在平常,倒只有他的外甥和同乡们,来他这里谈天吃酒,闹夜深了,在他屋里睡觉。那吗,现在连几夜不回来,足见是反常的事件,并非只是不够热的问题。于是,唐淑贞才转了心思,把光是愤恨的感情抑下,而理智的寻思起来。
先同她妈研究:“他为啥不回来。断不只是跑警报跑掉了,自然为了有事。啥子事?自然除了找人设法外,还有别的要事。但是,别的啥子要事,他从没有不向人说的,他并不是那种埋着头干闷事的人呀!是呀,就在从前,大家还没啥关系时,他一有了事,便要找着人说,向来就是心直口快的人啊!那吗,出了啥子意外了罢?当真被日本飞机炸死了吗?半夜三更掉在河里淹死了吗?”
一提说到意外,两娘母都像吃了一惊。尤其当他几个同乡来找他,说是他并没有向学校去信请假,又是天干地晴的,何以一旷课就是好几小时?学校里的人都正诧异,还猜他得了急病,连笔都不能提了。这么一提说时,大家——连说话的同乡们在内。——遂都皱起了眉头,互相瞪着眼睛道:“哪里去了呢?莫非真个跑警报跑出了意外事吗?”
于是,这一朵疑云,遂由唐家母女扩展而及学校,扩展而及他的同乡,扩展而及他平常往来的朋友,他所认识的人,犹之泰山之云,不终朝而遍于九里三分,并且回溯所及,连唐家院子的两厢,连唐家院子的左邻右舍,全知道了。而各种说法,各种解释,也因之而兴。有的说,为了阻止他外甥的从军,跑到新津去了;有的说,他阻止不了,连他自己也从了军;有的说,或许跑回江油去了,为什么呢?不是亲自去安慰他的妹妹,便是竞选县参议员去了;这都是从好的方面说,唐淑贞虽不十分相信,认为也说不定。还有不好的说法,那就非唐淑贞一颗脆弱的心所能忍受得了,而顶可怕的,除了被炸死被淹死外,便是“该不会被仇家暗害了罢?如今是无法无天的时候,杀个把人算得啥!把尸首朝河里一丢,等到发现时,不但已在百里之外,而且就是亲人也不会认得的。”甚至说,就不必灭尸藏迹,光是杀了,或在致命处打一颗子弹进去,你就找见了尸首,又怎么样?墙壁上不是曾经由什么宣传机关——自然是属于官家的。——写过簸箕大字体的标语:“暗杀汪逆的是尽忠民族的行为”?为什么不说明正典刑,大概政府就是提倡暗杀的,而成都又是讲究暗杀以报公仇私怨的地方,曾经有个大军人,公开的警告过他的政敌说:“叫他谨慎点,莫乱开口,他有好大的本事?五角钱的子弹,响一声就没事啦!”以此,一说到暗杀,唐淑贞撑不住就打起抖来:“这真是我的命了!头一个死于非命,这一个这一个,唉!”
但是据唐太婆说,据他同乡说,据学校里同事说,据此外有来往的朋友说,白知时虽然口直心快,毕竟忠厚老诚,从来又肯热心帮忙,对得住人,绝对不会与人结仇;纵然语言不慎,或无心得罪了人,但以他平日所说过的想来,也不会有非死不可的可能。那吗,又是怎么的呢?炸死淹死是绝对不会有的,除非前几年的“六一一”和“七·二七”。
唐淑贞一头想起了那两个在警察局侦缉队上做事的亲戚,遂说:“等我找他们去。好好的人不见了,警察局也该管一下子呀,还不要说有亲戚关系!”
这一来,才算解决了她的大惑了。她亲戚静静等她激动地说完后,又稀奇古怪地问了她一番话,比如说,白知时平日荒唐不荒唐?打牌不打牌?吃酒不吃酒?弄钱不弄钱?同袍哥社会有来往没来往?他同乡们是些干什么的?学生们对他的感情怎样?和他来往的人有没有做官的,做生意的?他有没有寄往外省的信,有没有外边的信常常寄给他?他平日说话的路数怎样?谈到政府和某些人的态度如何?她自然尽其所知的告诉了,那亲戚搔着光头,想了想道:“据你说,这个人简直是个十全十美的好人啰!不嫖,不赌,不酗酒,不爱钱,行为正派,又不乱交朋友,学校名誉又好,又守本分,就只有点骂人,对做官的人,对在社会上有地位的人,都不大满意。够了,够了,你回去罢,我可负责他并非跑警报跑掉了!”
“那吗,他在哪儿呢?”
那亲戚笑笑道:“自然,就在城里,好好儿的,我负责说。”
“那吗,他为啥不回来?”
“怎们能够回来!老实告诉你,关起了!”
“关起了?”她震惊得直着脖子叫了起来:“犯了啥子罪吗?”
那亲戚镇静得像无感情似的,向她翻着白眼说:“叫唤啥子?你们女人家,真是太张巴了!”
“我只问,他是不是因为犯了啥子罪才着抓去关起的?关在哪儿?我要去看看他。你老人家就领我去,做做好事嘛!你总晓得我们快要结婚了,没有他,唉!那咋行哩!”
她几乎哭了,把一条手巾在手上绞过去绞过来,已经不成其为手巾的样子。
“我劝你别太着急,刚才的话,不过是我判断出来,多半是他自行失踪。其实,我所判断的对不对,还不敢负责。”
“不,不,你说过负责他在城里,负责他好好儿的,做啥子又要推脱?不管你怎们说,我总之问你要人!”
“怪啦!问我要人?”那亲戚不由大笑起来:“姑奶奶,你还不晓得干这种抓人的机关多啦!并不像以前,只有我们几个正式机关才有这权力。告诉你,也有点像三军四川在军阀统治时代,即防区时代,成都由二十四军、二十八军、二十九军三军驻防,各自为政,互相倾轧。在某一时期,由于相互间的利害关系,乃成立三军联合办事处,动辄抓人。该办事处俗称三军。——原编者注合住时一样,不过,那时叫绑肥猪,目的在要钱,如今改了名字,目的是哎,哎,怎们说呢?总之,我答应你先调查一下,到底这个人是不是因为思想不纯正被抓了?被哪一个机关抓的?关在啥地方?是不是上头先有命令,或是临时措施?这中间的名儿堂多哩,而且各机关间还有派系,彼此倾轧,把路数弄清楚了,才相机托人疏通。”
唐淑贞很不耐烦地说:“照你老人家这们说来,光是调查就够等了!”
“这又不然,若果办公事,打官话,那确有时候,说不定三个月、五个月。但是,我这次调查不同,至迟,明天上午就有回信给你了。到那时,再想办法。我负责说,如果真的是自行失踪,不是执行的上头命令,你放一万个心,包你的人无事。”
但唐淑贞还是不大相信的,一定要她那亲戚给她一个明确的保证,非把人赶快弄出来不可。末了,她竟说用钱赎取她也肯,并愿意先拿十万元出来使用。
“有钱自然更好办事。”那亲戚想了一会道:“虽不一定像赎肥猪样,不过这种年成,谁舍得见了钱不要?上头的人只管说办事要问是非顺逆,为了主义,应该什么都牺牲。不过要吃饭,要养家,要过得舒服点,光靠上头发的那点正经费用,怎们得行!这种事,又是极其讨人嫌的,到处得罪人,一钻进了那圈子,再无别路可走,要不借此找点生发,也拴不牢人心呀!自然,上头不要钱的。”
“我不管你们这些那些,现钞吗,还是支票?”
“现钞最好。不过让我默一默。出手也不要太大了,一则看案情的轻重,二则也得合身份,有时钱使多了反而不好。”
那天下午,唐淑贞果然只送了五万元去,四百元一张的钞票竟是一大包。
快三更天了,另一个亲戚喜孜孜跑来,报了个消息说:“人是查出了。果然不是跑警报跑掉的,而是被关在城里一个地方,还好,并没有受过刑。据说是经人密告思想与行动都有点问题,已经着手调查,只要没有确实证据,是可以放的。看情形,尚不严重,大家谈起来都不大那个。最好,你把他房门打开,让我检查一下他的信函和书籍。”
共同检查结果,信倒有几封,全无一点嫌疑。书籍哩,只几本讲义,几本参考书,和几本残的科学杂志,几本翻译小说。
那另一亲戚道:“这下,我们更放心了!姑奶奶,恭喜恭喜,明天准定有你的人!不过,这位姑老爷出来后,你得劝劝他,教书就教书,少向人乱说话,尤其对政府的人员,管人家好和歹,与他啥相干哩,何必起嘴巴胡乱批评。对着学生们也不要动辄就义形于色的,说真话,一个教书匠有好大的本事?你劝他,倒宁可打打牌,抽抽鸦片烟,最好是向学生们摆摆空龙门阵,讲讲嫖经,——他是姑老爷,我不好叫你劝他去嫖;其实,能够带点桃色事件,更没有人注意他了,吓!吓!——一句话说完,目前世道不同啦,啥子爱国啰,革命啰,这一切不安分的话,是只准在指定的标语上写,要口头讲哩,除非姑老爷做了大官,奉得有上头的谕旨,叫这么说。一句话说完,姑老爷既不是奸党逆匪,没人撑腰子,正经话便应该少讲!还有,一伙学生太爱同他打堆了,也要不得。除非领着他们去赌去嫖,那倒太平无事。据说,前两月在东大街鼓动逃兵,也是他带着学生们干的,你想想看,姑奶奶一句话说完,姑老爷已经是被注意的人。这回算他运气好,报告他的人不过是顺带公文一角,侦察他的,恰又和我们有过连手,还通商量。所以今天一受了你姑奶奶的重托,我们就赶快动员,也幸而来得快,——钱也顺手,他们还没有报上去。”
鸦片烟盘子旁边谈这种话,真太适宜不过。一面还有烟,——鸦片烟和纸烟,还有茶,还有糖食。唐老太婆和向嫂是被连累得几夜未曾早睡,也稍稍习惯了点,都坐在房里两张老式的四方凳上,用背抵着衣柜,边陪客,边打呼噜。
唐淑贞是越夜深越精神。四天来,因为心里焦急,每夜总不免多烧两口,睡时多半鸡唱二遍。早晨自然起不来,于是安乐寺也几天没去。白天哩,吃不成吃,不是发脾气骂人,就是守在窗根外面,一见来找白知时的学生、同事、同乡、朋友,她都一律烟茶招待,研讨白知时的行踪,清查白知时的底细,同时并单方面公告,白知时是同她订了婚约的,等他一回来,就结婚,“国难期间,不敢讲礼节,只好等抗战胜利后,再请客啦!”于是有些人也就含含胡胡的赶着她喊起白太太;或白先生娘子来。
今天奔走了半天,已经稍觉疲乏,但是胃口却开了些,一回来就多扒了小半碗饭。这时节,因为事情已办通了,心里一畅快,不但更多烧两口烟陪客,并且还闹着饿了,要向嫂去把那已经炖好的鸡热出来,留那另一个过足了烟瘾的亲戚吃一顿半夜饭再走。
向嫂被喊醒后,知道事非寻常,只好边撅起嘴,抱抱怨怨的,边点燃油纸捻走了。唐老太婆打了几个大呵欠,也抱着水烟袋跟着去帮忙。
客走时,快四更天,唐淑贞带同向嫂把大门关好进来,才高高兴兴洗了个滚水脸,上床睡觉。
一时睡不着,心思便潮涌似的。仔细一计算,别的不说,光这几天的耽误,就少做好几十万元的生意,假使像前半月的行市,一进一出至少损失了二三十万。再一想,也还值得,白知时这一出来,总不会再迟疑了,“他是没世故的老实人,我为他劳了这们大的神,花了这们多的钱,他还能不听我的话吗?看来这个人总算买定了,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不过事不宜迟,必须结了婚,才把他拴得牢。到底在啥时候结婚呢?怎样的办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