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众从未渴求过真理,他们对不和口味的证据视而不见。假如谬误对他们有诱惑力,他们更愿意崇拜谬误。谁向他们提供幻觉,谁就可以轻易成为他们的主人。谁摧毁他们的幻觉,谁就会成为他们的牺牲品。’(注1)
她缓缓走下那段曾经十分冰冷的阶梯。前段时间她让仆人在这里铺上了地毯,她已经不需要那份冰冷来帮她冷静了。
她总是先迈左脚,所以寂静从她的左脚指一直蔓延到远方的那扇门里,那扇门内曾经十分热闹,音量大的几乎会让人认为是故意让她听到的。可怎么会真是那样呢,那些人那么爱戴他们的掌秤者,他们的女王,现在他们鸦雀无声。
她的左脚先抵达了目的地,然后她晃了晃脖子,用力的坐在那张椅子上。
在她的对面曾经坐满了无数个几乎都不屑于表演的疯子们,现在那些疯子们只剩下了一半左右。他们的演技比以前好了很多,谦卑且温顺。
一年前的那场灾难夺走了这里的一小部分人,然后她又夺走了更多。那六个讨厌的城市还剩下四座半,但这不是这里最大的改变。
在她身下的那张椅子两边,各站了一个笔挺的年轻人。这里以前的位置应该属于拿着扇子的女仆,女仆的腰绝不会这么直,手上也不会有这么多茧。
一年前来自北方的蛮族和几乎逼近中原的疫人让微风领遭遇了史上最大的危机,五大城虽然十分希望推翻掌秤者,但这时的危机促使他们不得不牢牢团结在她身边,借助她的救世主之名安抚那些羔羊。就这样,在这次战争总算有了个结果时,她的身边也集结了一批身怀着所谓梦想和忠诚的年轻小鸟。
这就形成了代表们最不愿意看到却也不得不接受的结果。他们一手缔造了历史上第二个拥有实权的掌秤者。现在她在民间的声望甚至超过了那位救世主,再加上她现在身边的“鸟儿”们..而且,高塔中的那位先生,自从蛮族破关以后就再也没有给他们传递过消息了..
五大城不得不继续安分下去,就像几十几百年前那样。
而她,就像几百年前的那位先祖那样。随意的瘫坐在这张椅子上,看着下面缺席的空位笑出了声。
黑木所作为整个微风领规模最大的监狱,他的外围防护并不严密。毕竟在脖子上有一个定时炸弹的情况下,没有人会闲的没事干想到越狱。既然这样,那么值夜班的守卫偶尔偷懒打个盹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于是当在监狱西北角当班的吉米惊醒时,完全无法分辨眼前发生的一切是做梦还是他喝多了(当然这两样并没有太多区别)。本应同样在熟睡中的同伴罗夫浑身上下爬满了长着细长尾巴的,吱吱叫的野兽。罗夫的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露出里面的白色骨骼,杰米亲眼看到一只老鼠从他的左眼钻到了右眼。为什么罗夫没有惨叫?杰米的视线向下移去,然后看到了拥挤在罗夫口腔中的三条尾巴。
至于他最后能感受到的,是一阵类似于命令的呼哨声。
在黑暗中熟睡的囚犯抿了抿嘴,口水顺着嘴角滑过他已经被污垢染黑了的胡子。而在他床头附近,一双双红色的小眼睛在劣质铁笼内闪闪发光。黑木所的囚犯最不缺少的就是时间了,富有的人可以去两靥愁喝点小酒打发时间,普通囚犯可以去路边的破旧酒馆点一两杯自酿的烈酒,而像他们这些囚犯中的最底层,也就是大多数人,只能靠斗鼠来打发时间了。老囚犯对自己的老鼠们很有信心,其中有一只最大的母老鼠是他花了四个水果罐头才换来的紧俏货。他已经几乎梦到了早上醒来后,他的那只老鼠在斗鼠场里大发神威的场景,他该给它起个名字的,老囚犯迷迷糊糊的想到。就叫卡列尼娜吧,很巧,她曾经的女儿,也叫卡列尼娜。就在他还在做着美梦时,一阵细微的哨声从远方传来…..
白汜是被一阵尖锐的警报声叫醒的,它们在铁皮围成的墙壁里肆意回荡着。还有些懵的他完全不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但还是下意识的拿起来手边所能触碰到的武器。
越狱?不太可能,除非有人找出了摘除炸弹的方法。入侵就更没有道理了,谁会入侵一座满载着无法见光之人的监狱?难道是暴动?
当然,在每个人身体内都被安置了炼金阵的情况下,囚犯们想要暴动越狱自然是不可能的。以前也有过两个不同区域的囚犯产生摩擦,最后演变成械斗的情况发生。只要囚犯们不想着越狱,不搞出太大的伤亡,那么黑木所狱方都不会多加干涉。
他将手中的武器上了膛,黑木所对于囚犯的个人物品管理向来都很松散,只要囚犯乖乖听话,哪怕你在房间里养了头狮子也没有人管。
接着他听到了焦急的大吼声和无数重靴撞击地面的声音,期间还交杂着一些他十分耳熟的老鼠吱吱声。
监狱当然不会是一个干净的地方。
一年前他亲眼看到是疫人怎么分食一个鲜活的生命时,他就下意识的想起了老鼠这种生物,一样的肮脏和丑陋,还有那恶心的吱吱声。
…………..
与此同时,韦先生站在黑木所那栋最神秘建筑的阳台上,皱眉看着下面不断涌动的人群,从上方看下去整个黑木所如同一整块肉块,而其中的街道和建筑就像肉块血管中的污血,比黑色还深的污血。
“这个家伙叫鼠王?真有人取这么蠢的外号?”
他开口向身边的中年人问道,在他们的身后站着三个身高不等,浑身笼罩在黑衣里的人。
“是的,根据苍白大厅前段时间发过来的情报。鼠王是他知名度最高的民间称呼,还有人称他为“吹笛人”。”
那个男子有些拘谨的回答道,面对这个迅速崛起的掌秤者新宠,他总是尽力压抑住自己的表情生怕露出一丝轻蔑。
“那么这个鼠王是先驱还是疫人?”
“他是先驱的人,我们只知道他的名字和他能用笛声控制老鼠,其余的我们一概不知。”
“邵尔·杰拉蒙德吗?”韦先生看了看档案中那张年轻的脸,这是空城能找到的唯一一张鼠王的照片,或者也许该说是生前的照片。
“叫人抓住这个家伙。情况不允许的话可以直接杀了他,不管他入侵的理由是什么,这些犯人对我们的价值都很宝贵。”….
白汜还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但现在这个情况躲在房间里绝对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因为他已经隐隐听到了隔壁囚室传出的惨叫声。白汜将贵重物品装在随身携带的炼金袋中,然后冲出了门。
“到底发生什么了?”白汜抓住身边一个人的衣领,对方原本张口就要骂,但低头一眼瞥到白汜腰间的手枪,咽了咽吐沫答道。
“是老鼠,到处都是老鼠。放开我...”
那人急忙挣脱开,慌慌张张的跟着人流跑了。
不能盲目跟着他们走,这个地方哪里最安全?白汜看了看四散的人群,又隐隐听到了远方的吱吱声。
突然,一张脸闪过白汜的脑海。
这个时候最重要的地方自然就是最安全的,去黑木所中心!
就在白汜刚刚离开不久以后,白汜的住处门口。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从阴影中缓缓现身。
“我早就跟你说过了要悄悄摸进来,你却非要搞出这么大乱子。这下我们上哪找他去?”
那个矮的身影先开口了,她的声音听起来就像还在上初中的少女一样普通,带有鲜活的,跳跃的尾音。
“我的孩子们饿了,我早就记住了他的味道,那小子跑不掉的。”
“我们要抢在老头子他们前找到他,你知道这有多重要。”
“放心,在这种地方没人能躲过我。”
说完这句话高个又低下头闻了闻房间中的味道。
灯光将他的脸从阴影中剥离,先出现的是他得额头和眼睛,鼻子。他们看起来都属于一个俊朗的年轻人,顶多是过于消瘦了。
然后是他的嘴巴,他的嘴巴就像听完鬼故事倒头就睡的孩子,能做出的最荒谬得噩梦。
一根笛子状的骨骼从他的嘴角横向贯穿而过,从远处看就像一个过分惊悚的微笑。骨骼上面有无数的小孔,一阵阵诡异的哨声从他口中向远方蔓延。
他脖子往下的皮肤都透漏着诡异的,如同灰尘般的苍白色.
他将高挺的鼻梁贴近地面,仔细分辨着空气中的味道。
“走了。”..
韦先生住宅位于整个黑木所的最中心,也是最安静的一片区域。如果忽略掉到处巡逻的持枪士兵和数个眼神凌厉带着兜帽的黑衣人,这里就仿佛是一处普普通通的城市公园。
而现在,这里的保安力度更是加强到了极致,除了武装守卫的数量,那些黑衣人的身后多了几个十分高大的身影,他们普遍拥有两米以上的身高,虽然浑身上下都笼罩在灰衣内,在他们行走的时候却隐隐发出了齿轮碰撞和摩擦的声音。
当白汜赶到这里的时候,中央广场附近已经聚集了几十人。奇怪的是一向刻薄的狱方居然没有阻拦他们的靠近,而且看起来对他们的安全十分看重。
就在他刚刚准备坐下歇会儿时,从他的身后响起了尖叫声和一种巨大物体,与地面摩擦的声音。
然后他就看到了可以说是到目前为止,他看到过的最震撼的场面之一。
一个黑色的球体从后方通道处缓缓现身,它快速的滚动着,挡在他前面的每一个犯人和看守都被吞没其中。
老鼠喜欢阴暗潮湿,肮脏难闻而且混乱的角落,黑木所就仿佛是它们的天堂,在下水道,在通风管,在每一个角落都有他们的巢穴,而现在,他们的王在呼唤他们。
那巨大的黑色球体越来越近,数声尖叫从白汜身后响起,这球体竟是无数只小老鼠尾巴纠缠在一起缠绕而成,其中还夹杂着不少白骨。
没有人下令,身后枪声便急促的响起了,白汜慌忙蹲伏在地上,就在这时,从四面八方都传来了巨大的轰鸣声。
尖叫声仿佛被突然掐住了脖子,只见远处几个黑色的球体快速的向中间滚来。
就在这时白汜一眼撇到了人群中的亦十,急忙冲过去拉住他。
“往高处跑!”亦十愣了一下指着不远处的连接通道对他喊道,那是一个在高空用于连接各个囚区的大型通道,过高的台阶可以阻碍老鼠的速度。
就这么几个呼吸的功夫,刚刚白汜还站着的地方已经被黑球吞没,它们一路向中间碾去,守卫的枪声根本无法阻止它们分毫。
事发时会想到往黑木所中心跑的人自然没有傻子,除去仍然往中心韦先生宅邸跑的一部分人外,其他人都跟着白汜他们向连接通道入口跑去,只有那些黑衣人和灰衣人仍然呆立在原地不动。
就在白汜路过一个灰衣人身旁时,那灰衣人恰好掀开了风衣,一抹亮眼的银色闪过白汜的视野。
“天啊,那是什么!”在白汜身旁的一个囚犯惊声叫道。
随着黑衣人的指示,那些身着灰衣的高大身影缓缓掀开了衣服,露出了隐藏在阴影之下的“皮肤”。
那是一尊尊由齿轮和钢铁还有发条组成的机关人。
“机巧术..怎么会..”白汜听到身边的亦十低声自语道。
那些机关人用缓慢但充满力量的步伐向前走去,拦在了那尾巴打结的噩梦面前。
“机巧术?你认识这些机关人?”白汜问道。
亦十有些尴尬的笑了笑:“啊,从书上看到过。是某个家族的一种小把戏,”
白汜看对方明显不愿回答便没有多问,目光在亦十身后背负的弓状武器处停留了一下,便自然的滑开了。
此时那些机关人也正式与黑球碰撞在了一起,发出咯吱咯吱的刺耳摩擦声。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我们应该是安全了,这些傀儡可不是好惹的。”亦十似乎为了缓解气氛般补充了一句。
果然就如同他所说,当黑色球体撞击到那些机关人的身上,就如同冷黄油碰到被烫的火热的餐刀。这些机关人虽然动作比较缓慢,但从声音上就能听出他们十分沉重。
在身后黑衣人的指挥下,他们每一次挥拳都能带起一片骨肉和毛皮的残渣,而老鼠们所能做到的,只有带来一阵咯吱咯吱的摩擦声。
但就在黑衣人们嘴角刚刚浮现出一丝蔑视的微笑时,那咯吱咯吱的摩擦声似乎越来越大了。
亦十说的没有错,一般的老鼠自然拿这些铁皮傀儡没有办法,但今天它们并不是一般的老鼠。他们听命于鼠王。
随着咯吱声的逐渐变大,白汜亲眼看到一只只老鼠用生命在分解着那些傀儡,或许一只老鼠连在这些傀儡的表皮上留下一丝白痕都做不到,但百只呢?千万只呢?
随着鼠群的扩大,几只傀儡也逐渐向鼠潮中沉默,他们先是失去了双腿,然后是整个下半身,就如同古老的石像被风沙淹没。
这群生命凭着血肉之躯,生啖了一座座钢铁傀儡。
黑衣人们在第一座机关傀儡被淹没时就退到了人群后面,他们已经来不及痛心于今天损失的几具傀儡了,在家乡乃至整个微风领都战无不胜的机关傀儡,居然败在了一群老鼠的门牙下?
“这样不对。”韦先生脸色难看的望向下方逐渐毕竟的鼠潮。
“你去让他们清理下鼠群,等他们将场面压制住,去除掉那只大老鼠。”
他身后三个黑衣人中最高的一个点了点头,背起了一直放在墙边的大包裹…
“妈的,我们回第四区,回去就安全了..”亦十恶狠狠的咒骂了一句,喘着粗气说道。
“你不是刚从第四区跑过来?”白汜纳闷的回应道,况且那地方恐怕是整个黑木所老鼠最多的地方了吧。
“不是,我之前去办了点事,快走。”亦十拉着白汜通过连接通道向第四区的方向跑去。
他们两个人都没有发现,在他们身后的人群里有一双眼睛隐藏在兜帽之下,冷冷的盯着他们。
鼠潮在缓缓压缩着人群,鼠王站在他们子民的阴影之中,对身旁的战友窃窃私语着。
“这些囚犯还真有些名堂,我之前派往其他地方的孩子们基本都被清理完了。而且...(他咬了咬牙)老头子他们马上要赶到了。”
“早就告诉过你了,我们要智取,智取。”鼠王身旁的矮小身影不耐烦的回答到。
“你负责抓住那个小子。我来对付这里剩下的人。”矮小身影说完就向墙角走去,而鼠王也吹响了口中的笛子。
.........
“我是卑劣者的王,我与蜘蛛和小鸟同行。我穿行于街道之下,墙壁之上,我生在污垢之中,生在烂泥之中,尾巴打结的贵族…….”
每次吹响这弟子时他都能想起自己的父亲,他看到自己拾起笛子时那绝望的眼神,还有他临死前的尖叫..
鼠群向前疯狂涌动着,它们从不会思考,只要王给出大概的指引,它们从不会质疑..